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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顺着山谷向前蠕动,并且已经靠近了大荒山白陂镇。火车在摇晃,把人们都摇进了梦乡。只不过,对别人来说是香甜的梦,对我来说却是一场白日梦。遽然,我看到葛任就站在我面前,活灵活现的,吓了我一跳。
没变,一点都没变,他还是那种文弱书生的模样,还戴着圆边眼镜,脸有点红。不,那和肺病没关系,那并非肺痨的红光,而是性灵之光。有甚说甚,在我所接触的革命者当中,只有葛任见到生人就脸红。不光见生人如此,见到分别多日的朋友,他也会脸红。他的脸红是独一无二的,令人想起女孩子的羞赧。脸红了一会儿,尔后,他的手从裤兜里掏出来,点上了一根烟。一边点一边说:“老白,我晓得你不抽烟,我就不让你了。你来大荒山做甚么?你不是在边区干得好好的吗,把那么多人的便秘都治好了,跑到这里做甚么?”这一下,我就说不上来了,说不出口啊!只能把脸转向别处。多么清晰的幻视啊。那时,我怎么也没想到,后来在大荒山,实际情形竟然与此没甚么两样。
倘非受到小红的惊扰,我的白日梦还不定做到甚么时候呢。我记得,我的梦已经愈来愈乱,不成体统。譬如,我分明看到葛任裹着棉衣,却又看到他的腿露在外面。因为营养不良,操劳过度,他的腿比以前更细了,有如鹭鸶。碰巧,窗外此时正有一片水洼,一些飞鸟从水面一跃而过,远远的还有炮声传来,令我更是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随火车飞驰。有甚说甚,当时我实在担心,还没到他娘的白陂镇,我自己就先疯掉了。
在往汉口的途中,小红也有些神情恍惚。她说,她担心师姐已经晓得她进过青楼。要是那样,师姐定然会将她骂得狗血喷头。尽管我对她一直有些怀疑,可她这么一说,我对她还是有些怜悯。想到她一个人要在汉口呆上好多天,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她固然见过世面,但眼下兵荒马乱,甚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呀。不,将军,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我怎么会爱上她呢?不可能的事,按我们的话说,那只是阶级情谊。将军,如果你硬要这么说,我也只好认了。是啊,两条叫驴拴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还会拴出感情呢,更何况一对孤男寡女。但是,那确实不是爱情。我连她的手都没有拉过啊!不过,有甚说甚,我对她还真是有点感谢。试想,从张家口到汉口,若非小红做伴,与我东拉西扯,我的神经可能早就绷断了。当然,考虑到她可能也与我一样深陷困厄,神经紧张,那么我的插科打诨,对她也不能说没有益处。将军说得对,这确实有点男女双修的意思。当时,我就满怀深情地对她说:“小红啊,祸福无常,此行是凶是吉,我还不晓得,但我若能活着回来,定然到汉口找你。”
将军,再说她也是妇道人家啊,心肠软,眼窝浅,听我这么一说,她的眼圈就红了,脸上搽的乳酪膏眼看就保不住了。我连忙安慰她:“别伤心,我不会有事的。你师姐呢,也定然通情达理,不会难为你的。”女人最容易接受言语欺骗,我的一句话,竟说得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甚说甚,她笑起来时,还真是好看,带着一点羞涩,有如一弯新月。
到了汉口,她没有立即去见师姐,说既然到了她的老家,她就得尽一下地主之谊,请我吃顿便饭。她说到做到,果然将我领到了一家餐馆。餐馆的名字我记不住了,好像是在德化街。我只记得开餐馆的人个子很低,高额头,秃瓢,外貌有点像列宁。秃瓢问我们是不是本地人,小红说,她是来做毛皮生意的。那人说话文绉绉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上楼上楼。”那顿饭吃得好,我是第一次吃到新鲜昌鱼,鲜得让人觉得嘴巴不干净。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对面的澡堂和一个剃头铺。吃饭时,小红问我要不要先去洗个澡。我说,还要赶路呢,澡就免了。她说:“你不怕脏,不怕累,确实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但特殊材料也需时常擦洗啊。我请客,送你干干净净上了路,我再去忙自己的事。”我问她还要忙甚么事。她笑了一下,说她总不能空手去见师姐,总得给师姐买点礼物。还说,她晓得师姐身体不好,就想着给师姐买些梅苏膏。“梅苏膏?那是止呕退热的,你师姐患的是甚么病?”我问。她说师姐早年胃就不好,吃梅苏膏上了瘾,隔了这么多年,如今也不晓得轻了还是重了。我想这礼挺合适,因为梅苏膏确实可以开胃。她又催我去洗澡。我想起了藏在裤衩里面的信,就说:“小红,等我回来再洗吧。说定了,不见不散。”
此时,武汉地面正是兵荒马乱,日军与国军打,国军与伪军打。我不便久留,可小红执意要留我住上一天。别笑,我有甚说甚,我不认为她对我有意。我认为她是在替我担忧,毕竟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嘛。我说:“时局日紧,重任在身,我不敢稍有苟且。”见我执意要走,她也就不再强留。当晚她再次设宴,为我饯行。因为她也是胃不好,我就劝她不要多喝。她要我别担心,还说她从未醉过。可说这话时,她已面色潮红,就像刚掀掉盖头的新娘。她醉眼迷蒙,说想唱支曲子,为我送行。不,将军,她唱的并非《贵妃醉酒》,而是一曲《卜算子》。俗话说得好,真人不露相。真没看出来,她还真像个绝代优伶,唱得还真是好: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尽过时,正我逍遥处。
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我渐渐听出了眉目。嗨,她唱的是瞿秋白填的词,是瞿秋白被杀前写的。我没见过瞿秋白,只是听田汗说过,在苏区时,葛任与瞿秋白经常唱和。还说,两个人不光长得像,连乳名都一样,都叫阿双。我问小红:“此曲悲喜交集,当为上品,你可知此曲为何人所填?”她遽然以袖掩面,嘤嘤哭泣起来。说,她是从师姐那里学来的,不晓得何人所写,她只是想起自己身世飘零,才偶然想起此曲。我连忙告诉她,到了边区,此曲千万不可再唱。好归好,可它与革命乐观主义不符,容易招来祸端。她又感谢了我的一番好意,还说她定然在此等候,等着为我接风,届时再痛饮革命的庆功酒。说着她又端起了酒杯,“不要着急,等天黑透之后,你再出城不迟。”当时,我可没想到,喝着喝着,我竟然醉倒了。
& 梅苏膏(哥)
李洱
小红提到的“梅苏膏”三个字,其实隐藏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就是曾经红极一时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梅苏先生。也就是说,小红所说的梅苏膏,其实是“梅苏哥”的谐音。小红大概是担心白圣韬听出什么破绽,才故意把梅苏先生说成她的师姐的。据《梨园春秋》(北海出版社,1994年版)一书记载,梅苏先生简历如下:
梅苏(1902—1986),原名苏嵋,字巍之,生于汉口,祖籍四川。两岁时随父亲苏明闳
至杭州。苏明闳乃一茶商,与胡子坤等人并称为杭州四大茶商。苏嵋年少时,常随其父到上海的中国大戏院听戏,耳濡目染,迷恋上了梅(兰芳)派艺术,遂改名为梅苏,专攻青衣,成名后演过梅派代表作《凤还巢》、《贵妃醉酒》、《虹霓关》等,并到武汉、长沙等地演出,为京剧艺术的推广,做出过较大贡献。因梅苏的台上舞姿酷似日本的舞俑,故深得日本友人的喜爱。梅苏深具民族气节,抗战期间,曾蓄须明志,拒绝登台为敌伪演出,并隐居江陵。1946年去香港,后曾到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地为华人演出。晚年著有回忆录《天女散花》等。1986年,在香港病逝。
据《绝色》一书介绍,梅苏与冰莹早在杭州时便已相识。1919年,冰莹从法国回来时,曾在北京与梅苏见过面。据冰莹回忆,三十年代末和四十年代初,他们还曾在香港和上海相遇。后来,“还通过几封信,他字迹娟秀,微微倒伏,如贵妃醉酒一般”。我的姑奶奶曾告诉过我,她曾听说梅苏先生之所以终生未娶,就与他暗恋冰莹有关。但与安东尼?斯威特交谈时,冰莹对此只字未提。有意思的是,在《天女散花》中,梅苏先生自己却毫不隐讳提到了这一点:
珍珠港事件后,香港情势吃紧,不久也沦陷了,真可谓“明火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我只好再度回了上海。我没想到,会再次见到胡女士。那时,我正在院中吊嗓,她来了。一见她,早年对她的那分情愫,便又萌生了。她是懂戏的,梅(兰芳)派的像,程(砚秋)派的唱,荀(慧生)派的棒,尚(小云)派的浪,她都能说出一二。故而,每次见到她,我们都要谈谈戏。可这一次,我故意笑她,说:“在香港时,曾想你也在,可念及你或与宗(布)先生在一处,未敢前去打扰。”话音没落,她便佯装生气,欲举板子打我。“那,莫非又在思念葛任?”她脸上顿为愁云惨雾,而我,心中早已响如乱槌。她说,葛任在陕北,她去函多次,未见回音。她也曾想远走他乡,可虑及葛任与失散多年的女儿,她便举步维艰。她总是痴想,或有一日,女儿会在某个地方出现。呜呼!时不利兮,骓不逝,又有奈何?那日午后,我鼓起十二分勇气,向她谈到多年来对她的倾慕,但她说,她已身心倦憔,再也无暇虑及此事。那日走后,我就再没有见到她。
嗣后不久,我便回了汉口。约在癸未年初(即1943年),我在汉口偶遇鸿雁师妹。见我尚是孤身一人,她便问我是否还在对胡女士单相思,又问胡女士与葛任是否藕断丝连,仍有书信来往。我未置可否,她也就不便再问。早年间,我与鸿雁师妹在京城学戏时,曾排过一出《黛玉葬花》,剧中有“若说没奇缘偏偏遇他,说有缘这心事又成虚话……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之句。月光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