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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李洱:花腔 不全-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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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瓜瓤,就像猫儿吃食似的。我后来才知道,这位姑娘早就爱上了葛任。这次清田村之行,其实就是她安排的,而我就是她的借口之一。她对葛任说:“你的朋友来了,你总该带朋友出去走走。”

  ……天不亮出发,临近中午时候,我们到了都腊(Tula)。娜佳告诉我们,Tula原意为“阻截”。很久以前,鞑靼人进攻莫斯科,俄国人在此堆积木柴,燃火拦阻。她正这样讲着,马儿突然踯躅不前了,刨着蹄,并拉出了一堆热烘烘的粪便。一支马队突然从道旁的花楸树和针叶林里斜杀而出,被雪覆盖的松针被马蹄高高抛起,又如雨丝般纷纷落下。娜佳的哥哥挥鞭想使马车掉头,可马儿却站立不动。他连忙让我们下车,垂手站着。他们一共七八个人,个个衣衫褴褛。当中一个年长的,似乎是个领袖,他骑着马站在一边,指挥部下用马的后胯将我们赶到一起。然后,他端坐在马背上,奇怪地做了一通演讲,令人备感唐突。其演说大意为,革命业已成功,一切智识分子和有产者都要听从民众的将令。葛任正欲辩解,有人突然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将裤的门襟拉开了,像抬炮出城一般,将他的阳物平着端了出来。它已高度充血,硬如警棍,显然,这种拦截让它和它的主人高度兴奋。娜佳藏在哥哥的身后,已经吓得晕了过去。因为我也受到了惊吓,所以我觉得那鸟儿大得很,就像马的阳物。我提到警棍,其实并非故作惊人之语,因为那人果真将阳物当做警棍,在我们的车辕上连击数次。那声音就像东方的和尚敲木鱼似的,梆梆有声,空谷留音。那人演讲和敲木鱼的时候,马队贴着我们,开始了骑术表演。他们骑着马,先是勒马急转,然后又让马的前腿高高跷起,单靠后腿直立。有个人跑到娜佳身边,涎着脸想动手动脚。就在我们惊恐万分的时候,首领吹了一声口哨,那人又把手收了回去。然后,他们就消失在花楸树丛中了。

  我们再次上车的时候,娜佳的哥哥对刚才的那一幕并不生气。他好像很能理解那些路霸。他说,那些人一定把我们看成了逃难的智识阶级。他说,革命挑起了民众和智识阶级的对抗。革命伊始,智识阶级就谈起了自由、民主、宪法和面包,把民众的胃口都吊了起来。但时至今日,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这些好东西连一个影子都没有,连镜中月水中花都不是。他们既惹恼了布尔塞维克,也惹恼了普通民众。就像中国人所说的,吃柿子要拣软的捏,民众只能将怒火烧到智识阶级头上。智识阶级只有一个出路,那就是逃亡。现在,他们看着我们都戴着眼镜,就把我们看成了身带细软、企图逃亡的人。葛任问娜佳的哥哥,你属于哪个阶级。娜佳的哥哥说,他既不属于布尔塞维克,也不属于民众,现在也不属于智识阶级。他说,他是一个找不到阶级的人。

  在清田村,因为担心马车被劫,我和娜佳的哥哥并没有进到托氏的宅邸。娜佳陪着尤郁进去了,但他们很快就从那铁栅门里走了出来。事后,我问葛任先生对托氏宅邸的印象,他说,他在那里看到了一本书,那是一本汉英对照的老子的《道德经》。他还特意提到,主人告诉他院中的那条小道,曾被托尔斯泰称为法国小径。葛任在说这话时,神情有些恍惚,我相信,冰莹的形象一定在他的脑子中盘旋。

  回来的路上,我们再次经过Tula。这次我们没有遭到拦截。出乎我们的预料,尤郁斯基坚持要在那里停下来。娜佳很紧张,但她故作轻松,有时正说着话,突然拍一下尤郁,随即又满脸通红。尤郁提议我们到附近的村子里过夜,没等我们表示反对,娜佳就鼓起掌来。等我们穿过花楸树林,来到一个村子外边的墓地时,我们果然又碰到了那批拦截者。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带来了援兵,很快跃上了马背。那个曾经把生殖器晾到外面的人,现在反倒把腰带系了又系。葛任对他们喊道,他只是想和他们谈谈。为了表示诚意,他让我们留在后面,只有他一个人走到前面去。

  他们谈了一会儿,葛任和那个首领走了过来,邀请我们到村子里做客。在那里,我们不光喝到了荞麦糊,还喝到了肉汤。汤的颜色是黑的,就像从床垫子里面挤出来的。里面泡着的那个小东西,若是不告诉你那是肉,你会以为那是土鳖。别生气,那些喝着残余肉汤的孩子的馋相告诉你,他们没有骗你,那确实是这家里最好的美食。他们说着,道歉着,突然,那个首领张着嘴哭了起来。由于满脸都是皱纹和胡子,那些泪珠简直流不下来,在脸上形成了一层明晃晃的水幕。我记得从那个村子里出来的时候,尤郁对娜佳的哥哥说,在来俄罗斯前,他和许多人都认为俄罗斯是“共产主义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布尔塞维克都是化学家,他们按照自己的革命理论,把俄罗斯人放在玻璃试管里,颠三倒四地弄两下,再倒出来,就出现了社会主义的化合物。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就在我准备离开俄国的前几天,一天早上,娜佳来找我们。她一进门,就栽倒在地。她的哥哥亚历山大死了。晚上,他没有回来,当娜佳找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躺在阿尔巴特街的一个小巷里,尸体已经冻成了一块冰砖,和大地紧紧冻在一起。从他的太阳穴涌出来的血,凝结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球,晶莹透亮,就像个红樱桃。那些血显然有过一次喷涌,因为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有血珠。那些血珠子也冻结了,一粒粒的,就像一串枸杞子。葛任说,在他的老家青埂,人们就把枸杞叫做死婴的念珠。亚历山大倒下的地方有一家餐厅,餐厅门前煤气灯的磨砂玻璃圆罩,也被子弹击碎了。我记得,第二天,警方便急忙公布了亚历山大的死因:畏罪自杀。但他究竟犯了何罪,警方却秘而不宣。

  亚历山大死后,葛任就病倒了。我也不得不推迟了自己的行期。白圣韬说,他常看见葛任默默流泪。他的脸很光滑,所以那泪珠流起来毫无阻隔,流到下巴的时候,就像挂在房檐上的雨点。他常常一言不发。后来,他说他浑身发冷,就像掉进了冰窟。他干咳个不停,说自己的嘴里有股子异味。后来,他就开始吐血。“几天来,我没有吐过一口白痰。”他说。毫无疑问,他的肺病加重了。但他不承认这一点,他说,很可能是他的某一个血管破裂了。他不停地写作,写他对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回忆,仿佛只有写作能使他忘却自己的病。但我知道,彻夜写作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尤其是写梦的破灭。我试图劝阻他,他却说,在写作的时候,他心里感到踏实,也很幸福,就像在吃甜饼。奇怪的是,文章写完以后,他又把它们烧掉了。他说,他不敢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宁愿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仅仅是个噩梦……

  在白圣韬接下来的讲述中,我们将会看到,在火车上,白圣韬差点向小红讲了那个“拦截”事件,即那个亮出生殖器的事件。至于生殖器,与孔繁泰先生称它为“马的阳物”和“警棍”不同,白圣韬把它说成了“驴剩”。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讲出来。

 @ 易子而食  
李洱  
 

  拗不过小红的撩拨,我打算给她讲讲我在苏联的一个奇遇。当时,我们正要到托尔斯泰的故居去,路上被人截住了,有人还掏出驴剩一样的生殖器,耀武扬威,拿它吓唬人。可我是个君子,这种事怎么也讲不出口。既然打开窗户说亮话了,我就有甚说甚。人的心理很奇怪,面对一个妖里妖气的姑娘,愈是讲不出口的事,就愈是想讲。幸亏美国货走了过来,打断了我们,不然,我还真是憋得难受。美国货用打火机点了一根烟,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先生,你可真是个君子。”我正想着他有何深意,他遽然一拍屁股,说郑州到了。

 
  到了郑州,美国货把我和小红送上车,就随车去开封了。现在,就剩下了我和小红两个。小红已经睡着了,可我却没有一点睡意。我的脑子老是要开小差,往葛任那里跑,拦都拦不住。虽然我晓得美国货是个押车的,可我能够看出来,他定然也是个地下党。我想,倘若他不是押车,也是要去杀人,任务更艰巨更危险,我亦愿意与他对调。有甚说甚,当时我想,倘若小红真是我女儿,为了能和他对调,我亦愿意把小红白白送给他。先前听说人们饿急了会易子而食,我总感到匪夷所思。现如今,我算是理解了。吃自己的孩子,着实难于下口。吃别人的孩子,就轻松多了。要是胃口好,可能还会觉得香呢。

  想到易子而食,我脑子里一亮。从张家口出来,我就一直在想:田汗何不直接下令呢,为何要经过窦思忠呢?六个指头搔痒痒,多那一道做甚么。如今想到了易子而食,这个道理我就想明白了。田汗没有直接告诉我,一来说不出口,二来倘若我不愿去,他着实对我下不了手。我毕竟是他的老乡嘛。而到了窦思忠手里,就好办多了。倘若我不服从命令,窦思忠可以随时毙掉我。不要我亲自动手杀掉葛任,而是让阿庆来动手,大概也是这个道理。我想,这些细小的安排,也定然是田汗的主意。看来,我的难处,他也考虑到了呀。唉,照此说来,莫非我还得感谢田汗不成?

  后来我的睡意也上来了,可仍然睡不着。我靠着麻袋,想,当个麻袋多美啊,甚么都不用想,天下最美的事就数当麻袋了。我是一只大麻袋,哪里需要往哪抬。可是,当我这样想时,我就不是麻袋了,因为麻袋是不会想问题的。有甚说甚,那时我对甚么都很敏感,脑子越来越乱。问题出来了,火车分明是在平原上行驶,可我却总是觉得它是在山谷之中行进,正顺着山谷向前蠕动,并且已经靠近了大荒山白陂镇。火车在摇晃,把人们都摇进了梦乡。只不过,对别人来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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