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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泥鸿爪
李洱
小红,姓鸿,本名鸿雁,艺名叫小红女。现在你知道了,她就是后来的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小红女。1998年,她出版了一本叫《雪泥鸿爪》的书,收录了多年来她在艺术院校和一些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稿。我将这本书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篇名叫《艺术家的勇气》的讲稿中,发现了她对当年汉口之行的讲述。虽然她的讲话云山雾罩,可我们还是能从中听出点门道来:
……刚才我已经讲了,有不少同志向我反映,这三天的会开下来,大家收获很大。有收获总比没收获好,祝贺大家。(掌声)作为文艺战线上的一名老兵,回首往事,我是感慨万千啊。许多同志都已经深深懂得,我们既要反左,又要反右,但主要是反左。同志们,左倾路线害死人啊,任何时候都害死人啊。(掌声)解放前,我也差点犯那个什么左倾错误。当时有人要我陪着一个同志到南方去,去消灭一个被认为犯了错误的同志。我当时就想,那个同志很好啊,早年为了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曾到过苏联。对,现在叫前苏联了。后来还参加过长征。这样的人为何要处死呢?一定是王明他们没按(安)好心。我就没去。当然,说话要讲究方式,不能竹桶(筒)倒豆子,直来直去。我就向组织上说:“敬爱的领导啊,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担心完不成任务。你要注意发挥女同志的优势,让她们干适合她们干的事。”那个同志呢,虽说受了王明错误路线的影响,但毕竟还是个好同志,还通情达理。后来,他就没让我去,而是让我到武汉执行另外一个任务去了。在武汉也是,又差点犯了错误。幸亏我醒悟得早,否则我将后悔一辈子。究竟怎么回事,大家的时间很宝贵,我就不多讲了。反正啊,经验值得总结,教训需要汲取……
我特意引用这段文理不通、别字连篇的文字,是想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对白圣韬去大荒山的目的,小红女其实是心知肚明的。那么,小红女自己去武汉的目的,又是如何呢?
@ 上一次远行
李洱
苏联女人都是大洋马?我听了只觉得好笑。至于大洋马是否也用乳酪膏,我不清楚。我在苏联守身如玉,从未招惹过她们。可她一提起苏联,还是让我心里一震。瞧瞧她多会演戏。刚见面时,她还装做不晓得我。这不,说着说着就露馅了。我想,她定然晓得我去过苏联,也定然晓得我的外号毛驴茨基。
她说过之后,睡了一会儿,又去找美国货了。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历史真会捉弄人,
它就像一个婊子,专门捉弄我们这些痴心汉。我的第一次长途远行,是跟着葛任去的。最后这一次,是奔着葛任来的。只不过那次是向北,这次是向南。那次是为了帮他,这次呢,是为了杀他。对,我说的那次旅行,指的就是到苏联去。葛任出狱后,决计到法国去找冰莹。问题是,他不晓得冰莹的地址。唉,冰莹以前倒是留过地址,可她委托的那个人(注:即川田)是个酒鬼,有次喝醉了和人打起架来,被人扒光了衣服,那个纸条也就丢掉了。这可把葛任难住了。为此,他还去了趟杭州,想从冰莹的父亲那里弄到地址。可冰莹的父亲出外游历了,他还是一无所获。甚么,重回北京医专?唉,他倒是想过此事,可是回不去呀。他刚从牢里出来,校方躲还躲不及呢,又怎么敢收留他。
将军定然晓得,俄国爆发革命以后,诸多智(知)识分子心向往之,都学起了俄语。不瞒你说,我也学过俄语。对,我是跟着葛任学的。他在北京医专任教时,课余时间曾到东总布胡同10号(注:即现在的23号)的俄文专修馆学习俄语。不过,他学俄语不光是因为那里的革命,还因为那里的文学。他看过瞿秋白翻译的托尔斯泰,爱不释手。他也喜欢普希金,说普希金的诗文令他想起了母亲早年的画,山光水色,清纯妙。不过,此时他尚未动过去俄国的念头。将军,这么给你说吧,倘非那个叫黄济世的人频频造访,他是不会到俄乡去的。将军说得对,就是办《申埠报》的那个黄济世。有一天,黄济世来找葛任,说在《新世纪》上看到了他的诗,甚是喜爱,想跟他合作。葛任以为他是来约稿的,就说诗是写给自己看的,暂时还不想发表。谈了一会儿,黄济世就起身告辞了,走的时候还有些怏怏不乐。我们都以为他不会来了,可没过几日他竟然又来了。这次他告诉葛任,《申埠报》想派个会写诗作文的青年到俄国去,将布尔塞维克(注:现译布尔什维克)革命后的社会状况写下来,在报纸上刊出。黄济世显然摸清了葛任的底细,他对葛任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是喜爱俄国文学么?到了俄乡,方能晓得俄国文学的美妙。”话说到了这步田地,葛任还是不愿松口。他说:“鸡蛋好吃就行了,至于下蛋的母鸡长甚么模样,大可忽略不计。”但黄济世接下来的一句话,点中了葛任的穴位。黄济世拿出一叠钞票,说:“先生不是想去法国找冰莹么?没有盘缠,又怎么能走过那万水千山。《申埠报》的稿酬甚为可观,等你赚够了钱,你就可以去找冰莹了。”葛任应允了。
有甚说甚,那个时候,我与葛任都不晓得这位黄济世是宗布的朋友,而宗布就是《申埠报》的幕后负责人。派葛任到俄罗斯,正是宗布的主意。宗布是一个神秘的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为何给我们钱,葫芦里究竟装的甚么药?我一直想不明白。多年以后,当我晓得了他和冰莹的秘事,我不由得有点怀疑:宗布这样做,莫非是为了杜绝葛任到法国去找冰莹,才派黄济世充当说客,将葛任打发到冰天雪地的苏联?
当时,葛任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去,因为黄济世给他说了,他可以带一个助手,钱由报社解决。还说,到那里之后,我可以继续上学。我就去和我的未婚妻商量。未婚妻先问我那里能不能吃饱,我说能啊。她就说:“天上掉馅饼了!当然要去。”不过,说完这话她就哭了起来。天高皇帝远,她担心我甩掉她。我说:“你把我看成甚么人了?我就那么没良心么?”为表明自己有良心,出国前我和她结了婚。唉,还是窦思忠说得对,革命者要讲的是信仰,而不是良心,只有资产阶级和日本人才把良心挂在嘴上,动不动就说谁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我的良心没有大大的坏,所以我的老婆才会死得那么早。想当初,我若是昧着良心,一脚把她蹬开的话,她也不会成为短命鬼。她是因为想我想死的。唉,不说这个了。
那次去苏联,我和葛任先坐火车到奉天(注:今沈阳市)。火车驶近山海关时,远远的,我们看见了海岸。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海岸。海岸是白的,因为它被雪覆盖了。一轮朝日正从海上升起,就像巨大的火球。一艘邮轮在近岸驶过,留下一溜黑烟。葛任用诗人的口气对我说:“闻到了吧,海的气息,盐的气息,自由的气息。”他激动得不得了。进入奉天站是在傍晚,月台上到处都是矮脚虎似的日本人,连个中国脚夫的影子都没有,让人疑心这满洲早就割让给了日本。幸亏葛任会说日语,他找来了一个日本人,我们的行李才得以运出车站。在奉天下车,葛任是想见见川田。他是我在北京医专上学时的老师,这会儿正要回国。甚么,你对川田甚感兴趣?好,那我就多说两句。我们按图索骥找到川田的住址时,他刚从外边回来。扶他的女人穿着男裤,裤的门襟还敞开着,而他自己呢,却穿着女裙。他醉了,腿在裙子里迈不开步子,就像被水淹住了膝盖。一认出我们,他就对葛任说:“我很幸福,幸福得就像一头毛驴。”甚么?川田不认得毛驴?那我可能记错了。他可能是说,他幸福得就像一条牲口。咦?将军,川田怎么不认得毛驴呢?日本没有毛驴吗?再说了,他在中国呆了那么久,若连毛驴都不认得,就太不像话了吧。
好,我接着说,有甚说甚。翌日,川田执意要把我们送到长春。每当列车经过弧形转弯,川田都要把头伸向窗外,他说他喜欢听噪音中的金属声。奉天是矮脚虎的地盘,长春却是大洋马的天下。到处都是俄罗斯人,连马夫都是。川田迷上了俄罗斯人手中的希腊式神像,以及马夫戴的那种厚重的皮帽。当雪花落到刚买来的皮帽子上时,他会遽然大笑起来。在北京医专时,他就常常喝醉,是个宿醉者,而他也似乎不愿从宿醉中醒来。他吵着要跟我们一起到莫斯科,葛任只好对他说,一旦我们在那边安稳下来,就电告他,让他到赤都(注:指莫斯科)与我们会师。但他后来却再也没有了音讯。
小红从美国货那里回来时,给我捎了一个馒头,一碗青菜汤。端起那碗汤,我故意说了一句:“这汤可真好,跟甜菜汤似的。唉,要是再有一份荞麦糊就好了。”这么说着,我留意她的反应。我果然看到她笑了一下。她的笑进一步证实,她是晓得我的底细的。“荞麦糊”和“甜菜汤”是个典故。刚到延安时,许多人瞧不起智识分子,我便拿我的俄国之行回击他们,让他们明白我在革命的心脏莫斯科呆过。每当有人说甚么饭太稀,我就告诉他们,我在俄国喝的荞麦糊、甜菜汤,比这还稀。天上有个月亮,碗里也有个月亮。我这么一说,就把他们给呛住了。因为葛任是个名人,所以,我还经常拉大旗做虎皮,每次说起荞麦糊和甜菜汤,我都要扯上葛任。我用筷子搅着碗,对他们说:“葛任就是喝着荞麦糊和甜菜汤,翻译出《国家与革命》的。你们呢,小米粥喝了,南瓜汤也喝了,也没见干出甚么业绩。”他们气得半死,可拿我一点办法没有。有一日,一个女人来看病,她支支吾吾地不愿多讲。可我还是听清楚了,她是白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