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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妓女从一开始,就以艺术工作者的身份出现。那时她们的服务对象,是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整个统治阶级。随着封建社会的上升发展,士的社会地位逐渐提高,成为统治阶级的基本力量和人才来源。大量的士,身怀安邦治国之策,吟风弄月之才,特别需要一个滋养他们精神生活的销魂之地,于是,青楼就成为他们最理想的场所。
士人最重要的进身之道是科举。一旦金榜题名,便可免除差徭赋役,前途无限,令人刮目相看。科举考试的前前后后,日夜温习,四处奔走,造成极度的精神紧张,再加上多数士人背井离乡,孤身在外,这便使青楼对于他们显得格外温柔亲切。在明代的南京,妓院竟然与贡院对门而居。余怀的《板桥杂记》中写道:
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试者毕集。结驷连骑,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按阳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计百年之约。蒲桃架下,戏掷金钱。芍药栏边,间抛玉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战之外篇。
贡院乃是国家高等学府,在堂堂天子脚下,竟然与妓院“面对面的爱”,实在令人深思。试想倘若今日北大推倒南墙,对面是一片红灯区,歌女、舞女、按摩女、应召女郎、游击女郎、导游女郎,淫声朗朗,香风阵阵,那边教授学者欢聚一堂,大谈如何整顿学风,这边博士硕士猜拳行令,交流如何骗取芳心,此情此景,成何体统!令人担忧的是,真有这么一天也说不定。
士人在经济上一般都比较富裕,即使寒门出身,其实也是中小地主,属于“中产阶级”。为了官场角逐,家庭对他们的供给无疑是丰厚的,收入三百,恐怕要拿出二百来给子弟挥霍。若做了官之后,自然俸禄有加,无须有阮囊之忧。但妓女之喜欢与士人交游来往,经济问题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妓女作为活生生的个人,自然也有着主观上的好恶。士人比起其他阶层的人来,一般要风流倜傥,锦心绣口,不仅能够十分内行地欣赏妓女的“艺”与“色”,而且他们自身的“艺”与“色”也反过来可使妓女产生审美愉悦。这便是自古以来,才子须配佳人的道理。再者,士人在社会上被看作精英人物,能与他们相好,自然也无形中提高了自己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自卑感。此外,士人喜爱吟诗作赋,等于是最好的广告媒体,妓女若得到士人的赠诗,自然身价倍增;反过来,妓女也是士人最好的广告媒体,诗作若能被青楼女子四处传唱,自然也名声大振。可见,士人与妓女互有所需,互相依赖,开句不太过分的玩笑,可以说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长期共存,互相欣赏,荣辱与共,肝胆相照”的关系。
以上几点都是从功利角度进行的分析。功利目的之外,士与妓之间还能够产生真正的友谊和爱情。春风得意时,“小语偷声贺玉郎”,时乖命蹇时,“同是天涯沦落人”。士人最懂得怜香惜玉、柔情蜜意,而妓女也最能赏识玉郎才子,所谓“慧眼识英雄”,所谓“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是也。
下面结合一些实例,展现一下妓女与士之间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有一个“旗亭画壁”的故事,历来脍炙人口,被多次编为戏剧。其最早的出处是晚唐人薛用弱所著的《集异记》,原文如下: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涣之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
一日,天寒微雪,三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偎映,拥炉火以观焉。
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人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
俄而,一伶拊节而唱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之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涣之自以得名已久,因谓诸人曰:“此辈皆潦倒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须列拜床下,奉吾为师!”
因欢笑而俟之。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涣之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诸伶不喻其故,皆起诸曰:“不知诸郎君,何此欢噱?”昌龄等因话其事。诸伶竞拜曰:“俗眼不识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醉竟日。
这个故事充分说明了妓女对于文人墨客的重要性。古代没有广播、电视等现代化传媒,一首优秀的诗作往往就是靠青楼妓女来传唱流行的。上文中的“王涣之”,应作“王之涣”,他自认为诗才高于王昌龄和高适,可是三个妓女所唱的都是王昌龄和高适的诗作。王之涣胸有成竹,相信那个色艺最佳的妓女不唱则已,一唱必是自己的大作。果然天不负他,那名被他看中的“大腕”级歌星一开口便唱了他著名的《凉州词》。王之涣那份高兴,比20岁评上副教授还要得意。因为这充分证明了他的价值。而妓女那边,听说眼前就是作者,也喜不自胜,口称“俗眼不识神仙”,双方彼此倾慕之情毕现无遗。
文人的诗作由名妓一唱,就像今日的小说被著名导演搬上银幕一样,变得家喻户晓,香名远扬。而反过来,著名士人的作品又可以使妓女身价倍增,一夜走红。白居易在《与元稹书》中得意地写道:
……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门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娱他宾,诸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虫之技,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
那名妓女由于会唱白居易的《长恨歌》,就把价码抬得老高,因为这的确是一种水平的标志。今天的妓女能因为自己会唱几首邓丽君就悍然涨价吗?
类似的故事还有不少。例如有个叫崔涯的狂放文人,最爱褒贬青楼妓女,而且由于文笔好,产生的影响十分显著。妓女若受到他的赞誉,就会门庭若市,若受到他的讥讽,就差不多要关门停业了。他曾题诗嘲笑一个叫李端端的妓女,端端忧心如焚,在路边拉住他苦苦哀求,请大作家一定可怜可怜。崔涯心肠一软,又重新赠诗一首,把李端端夸得跟朵花儿似的,结果“大贾居豪,竞臻其户”,李瑞端一下子成了大明星。
士对于妓女的衰荣如此重要,难道其他人就无法比拟吗?比如说皇帝,难道就比不上一个酸腐文人吗?让我们来看看宋徽宗赵佶和词人周邦彦君臣二人竞争李师师的事例。事载宋人张端义的笔记《贵耳集》:
道君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后云“严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师师因歌此词。道君问谁作,李师师奏云:“周邦彦词。”道君大怒,坐朝宣谕蔡京云:“开封府有监税周邦彦者,闻课额不登,如何京尹不按发来?”蔡京罔知所以,奏云:“容臣退朝,呼京尹叩问,续得复奏。”京尹至,蔡以御前圣旨谕之。京尹云:“惟周邦彦课额增羡。”蔡云:“上意如此,只得迁就。”将上得旨:“周邦彦职事废驰,可日下押出国门。”隔一二日,道君复幸李师师家,不见李师师,问其家,知送周监税。道君方以邦彦出国门为喜,既至不遇。坐久,至更初,李始归,愁眉泪睫,憔悴可掬。道君大怒云“尔去那里?”李奏:“臣妾万死,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道君问:“曾有词否?”李奏云:“有《兰陵王》词,今《柳荫直》者是也。”道君云:“唱一遍看。”李奏云:“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曲终,道君大喜,复召为大晟乐王。
赵佶是君,周邦彦是臣。赵佶来了,周邦彦就藏到床底下听广播剧,然后还写词叫李师师唱。这不是二人合伙气赵佶吗?赵佶醋兴大发,诬陷周邦彦收税不卖力,赶出首都。没想到李师师颠颠地跑去“十八相送”,回来又唱周邦彦的词,而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来是从此不打算给他笑模样了。老赵实在没办法,只好一个电话把小周请回来,官升三级,薪加一倍,方可讨得李师师欢心。可见在李师师心中,谁轻谁重,也就一目了然了。人家不过看在赵佶好歹是个皇上这一条,给他个面子而已。况且,赵佶也并不敢以皇帝身分强加于人,他是向士靠拢,以风流才子的身份去嫖妓的。所以,既因此得到几分妓女对士的感情,也因此而终究得不到真正的士妓之爱。
妓与士,可称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对双壁。他们共同创造了灿烂的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留下了数不清的美丽动人的故事。妓与士的关系最密切的时代,也就是中华民族最强盛、最繁荣的时代。当妓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