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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巡,每个人心里又都升起暖意来。有人用烟卷戳点着问道:
“这碑咋办?”
“啥咋办?”
“碑呀。以前这坟底埋的玉香一个人,这碑也是给她一个人的。现在是两个人,那男人也有名有姓,说到哪去也是一家之主呀!”
是个难题。
一伙人闷住头,有许多烟在头顶冒出来,一团一团的。透过烟雾有人在看老支书。老人吞下一口酒,热辣辣的一直烧到心底:
“不用啦,他就委屈些吧,这碑是玉香用命换来的,别人记不记扯淡,咱村的人总得记住!”
没有人回话,又有许多烟一团一团地冒出来,老支书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
“回去,吃合各。”
看见坟前的人散了场,那只旋转的纺锤再一次停下来。她扯过一根麻丝放进嘴里,缓缓地用口水抿着,心中慢慢思量着那件老伴交待过的事情。沉下去的夕阳,使她眼前这寂寥的山野又空旷了许多,沉静的思绪从嘴角的麻丝里慢慢扯出来,融在黄昏的灰暗之中。
吃过合各,两个老人守着那只旋转的纺锤熬到半夜,而后纺锤停下来:
“去吧?”
“去。”
她把准备好的一只荆篮递过去:
“都有了,烟、酒、馍、菜,还有香,你看看。”
“行了。”
“去了告给玉香,后生是属蛇的,生辰八字都般配。咱们阳世的人都是血肉亲,顶不住他们阴间的人,他们是骨头亲,骨头亲才是正经亲哩!”
“又是迷信!”
“不迷信,你躲到三更半夜是干啥?”
“我跟你们不一样!”
“啥不一样?反正我知道玉香惜惶哩,在咱窑里还住过二年,不是亲生闺女也差不多……”
女人的眼泪总是比话要流得快些。
男人不耐烦女人眼泪,转身走了。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很黑。
那只枣红色的纺锤又在油灯底下旋转起来,一缕一缕的麻又款款地加进去。蓦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坟那边传过来,她揪心地转过头去。“吭——吭”的声音在阴冷的黑夜深处骤然而起,仿佛一株朽空了的老树从树洞里发出来的,象哭,又象是笑。
村中的土窑里,又有人被惊醒了,僵直的身子深深地淹埋在黑暗中,怵然支起耳朵来。
(选自《上海文学》1986年第11期)
李锐作为新时期崛起的“晋军”中的重要成员,他的一部分作品,以其对偏远山区闭塞生活的真实描写和对中国农民文化心理的深刻揭示,以及言简意丰的叙述形式而引起文学界的广泛关注。《合坟》即为“厚土系列”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篇。
婚丧习俗包含着一个民族丰厚的文化积淀。《合坟》就攫取了这样一个既是“婚”又是“丧”的生活断面,揭示事件本身那深刻的社会、历史、文化、心理内容。作家对生活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他意识到这个生活事件的丰富内蕴,所以,当“往日的岁月被活生生地挖出来的时候”,竟是那样震撼人心。
《合坟》揭示了生活的悲剧性。在“合坟”的过程中,老支书声声斥责别人的“封建”、“迷信”,而他在善良愿望下进行的这一切,同样是封建迷信,这就使事件带有深深的悲剧色彩。老迷信与新迷信的合流,曾经形成这片古老土地上“文化大革命”的浊浪。小说把历史与现实、政治与文化、社会与心理的内容交织起来,透视到民族文化心理的纵深处。在“合坟”行动面前,支书老两口及村民们文化心理中那善良的与愚昧的、美好的与丑陋的、恭顺的与粗鄙的东西,来了一次大曝光。“厚土”上这一奇特的生活现实,让人们思考中国农民思想现代化的长期性与艰巨性。
《合坟》显示了叙述的凝炼性。事件本身的社会历史内容决定了小说要追求一种言简意丰的叙述方式。叙述的简约首先取决于作品的结构方式。小说采取了生活断面的写法,十四年前玉香牺牲的情景通过挖坟时人们的对话叙述出来,这就大大浓缩了作品的现实时空,也给人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其次是人物语言高度简约。山区农民的性格是内向的、聚敛的,他们的话语简单却有力,每句话后面都有一个深远、丰富的现实世界,也有一个深远、丰富的内心世界,给人以充分想象的余地。这即符合农民的特殊性格,又符合叙述简约的需要。第三是作品运用了一些象征性的描写。象征事物的内涵超越了事物本身,包括了丰厚的意蕴。如小说中那纺锤的描写,不仅使人想到生活的古老与滞重,也把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厚积淀丝丝缕缕地抽出来、拈起来,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
《合坟》的丰厚意蕴和简约叙述,显示了一种凝重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