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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英
在这封简短的信里,除了亲切的关怀之外,还有无限的信任。建梅的眼光最后落在“马英”这两个流利的草字上,这两个字她是那么熟悉,那是在教室的黑板上,校门口的墙报上看过的,可是如今竟然落在给她的亲笔信上了!……
“死丫头,你到底吃饭不吃饭,不吃饭饿死你!”她娘在对面屋里说话了。
建梅忙说:“老孟大爷,你先回去,太阳落的时候再来一下。”
老孟走了两步又拐回来说:“你能吃勉强着吃点,可不能饿坏身子。”
建梅望着老孟的背影,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时间刻不容缓,必须在今天下午完成!可是枪埋藏在哪里?她连个影子也不知道啊!她的眼睛又丁住那张小纸条,她仿佛看到了马英那期待的眼光,写信的姿势……。“不知道,一定要想法把情况弄出来。”“想法”,“想法”,想个什么法子呢?她二叔一家人都搬进城里住了,她哥哥老早就往南边去了,家里只有她娘一个人,她,她,她会知道么?就在这一霎时,她的脑子忽然一亮,想起大前年为埋什么东西,她娘曾和苏金荣吵过一次架。那埋的是什么呢?莫非就是枪吗?要是,那她娘一定知道。可是她娘怎么会告诉她呢?她想:不如装着先把那亲事答应下来,好从娘口里把藏枪的地点套出来再说。……当的一声,门上的锁开了。她娘走进来,拉着又黄又干的老脸,没好气地指着她说:“你吃不吃呀,你真的不想活了就给我死!”
建梅朝着桌上那碗鸡旦面条,说道:“凉啦,还怎么吃?”她娘一听她口气软了,忙说:“我去给你热热。”
一忽儿,她娘便把面条端回来了,碗里冒着腾腾的热气。对她说:“吃吧。”
建梅咽了一口闷气,端起碗唿流唿流地吃起来。
她娘接着道:“十七大八啦,能总在外面跑吗?也该着……”
建梅打断她的话说:“娘,那事我答应了。不过我年纪还小,过两年再结婚行吗?”
这回答出乎她娘意料之外,但似乎又是在她意料之中:姑娘家嘛,结婚前总是要卖卖胃口的,可是到底还不是由着爹娘嫁出去,于是忙说:“行啊,行,只要你答应了,啥时候结婚由你。”她心想:只要你答应了,进了城还由得了你?接着便数道起刘中正来:“你女婿虽说年纪稍微大点,可是长的不赖,耀武扬威,有官派,听你二叔说,蒋委员长都看得起他。以前在天津当营长,如今又当了司令,将来还不知道升到什么官!再说他那两房太太,老的老了,丢的丢了,你去了还不是独占……”
建梅再也听不下去了,面也吃不下去了,又是气,又是恨:娘啊,娘,你为什么这样狠毒呢?为了贪官图财,就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吗!但在这气恨之中她又有些可怜她:她守寡多年,守着她们兄妹两个在苏家受气,对苏金荣低三下四,任他作弄摆布,精神上那么空虚和无知……她忽然觉醒起来:我这是在想什么啊?任务!任务!怎么完成任务呢?就在这时,听到她娘说:“在这个家里你二叔掌大权,霸道的不行,哪有咱孤儿寡母过的日子!你能找个好主,咱一家老小就有了靠山……”
建梅听到这里,灵机一动,说道:“娘,搬进城,不跟俺二叔住在一起。”
她娘说:“那自然啦,难道他的气咱还没受够?今早上杨百顺从城里来,说你女婿已经找下房子了,三进院子。”建梅说:“那咱们搬走了,咱家地下埋的东西咋办呀?”她娘叹了口气说:“咱家埋的有啥啊?有,也是你二叔家的。”
“哼!就他霸道。”建梅故做生气地问道:“娘,大前年你为埋东西和二叔吵架,那是埋的啥啊?”
她娘还是第一次见建梅跟自己站在一条线上,替自己说话,心里喜出望外,早把矛头转向了苏金荣,她毫不在意地说道:“你爹死前在天津存着三百块现洋,我知道他把它取回来了,我当他是埋现洋哩,就吵着找他要,后来才知道他买了枪……”她说到这里,忽然把话仃住,她想到苏金荣曾交代过:“对谁也不能说啊!”
建梅一听到这个“枪”字,满心欢喜,又故作天真地追问道:“娘,啥枪?是不是打仗的合子炮?那是咱们的钱买的吗?”
听建梅这么问,她娘赶忙说:“快别说这个了,那不是咱女人家管的事。”
建梅却说:“为啥不管,以前咱就是吃了这个亏啦,俺二叔就是会拿枪杆子吓人。”
她娘听建梅说的有理,又乘机说道:“就是,我给你找个当官的女婿,就是为了免得以后受人欺负。”
建梅说:“不管怎么样,那枪是咱的,咱得取走。娘,那枪埋在哪啊?”
“在偏院北屋祖先神像底下……”她娘说到这里,忽然又把话顿住,忙岔开话扯起别的了。
可是建梅早已把这几个字记住了。她娘又扯了些什么,建梅一句也没有听见。她的心早已飞出这个房子,飞到马英那里,她仿佛看见马英笑着向她祝贺,她仿佛看见马英带着人正从偏院北屋神像底下取枪,一霎时这些枪已经背在一队年轻小伙子的身上,昂然从她眼前走过……
太阳渐渐向西边沉下去了,老孟在二门口等了好一会,终于把黄脸婆盼出来了。等她走进北屋,老孟便悄悄地向建梅的南屋走去。她娘现在已经放松了对建梅的禁闭。建梅把匆匆忙忙写给马英的信塞给了老孟,并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便打发他走了。
天黑了。煤油灯下,她娘又对建梅无止境地唠叨起来。一忽儿讲天津的洋楼有多高,一忽儿讲天津的京戏有多好听,还有什么女人要烫发呀,穿高跟皮鞋呀,结婚坐小汽车呀……可是建梅的思想早飞到偏院的北屋里,她暗暗助着劲说:“快,快,快点把枪挖走!”……忽然听见偏院叭!叭!两声响鞭,她心里那块石头落下来了。这是老孟给她的暗号,意思是说大功告成了。建梅理了理头发、衣裳,开始和她娘谈判:“娘,我不进城了,那亲事我不答应。”
“你,你说什么?”
“娘,”建梅拉住她娘的手说,“那是俺二叔用的计,他为了笼络刘中正,就拿我当成送人情的礼物。娘,你可别上他的当,我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就舍得把我往火坑里推吗?娘,我不愿意依靠人,我不愿意䞍吃坐穿;我要靠我自己,我要留下来做抗日工作,我要真正做个有用的人……”
她娘的脸色由黄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白,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你,你刚才说的都是骗我的!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贱骨头,放着太太不当,跟着穷八路有啥出息!”
建梅见她娘一时又摆出那凶狠的面孔,心里火了,就和她吵:“穷!穷!穷有啥短处!还不是财主把人家剥削的。”“你说这没良心的话。我疼你爱你,哪点不是为了你好?”她娘忽然拍着大腿嚎啕起来,“我好苦的命啊!男人早死了,儿子走了也不回来,闺女又要跑,我咋不死啊……”
“娘,”建梅平和了一下说,“你要是真疼你闺女,你就让我参加工作,你要是不让我工作,就别怪你闺女狠心,咱们就……”
没等建梅说完,她娘又扯起嗓子吼道:“就怎么?就怎么?再说,我撕了你的咀!告诉你,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建梅一听,拔腿就往外跑,她娘赶上去抓她,没有抓住,在屋里转了一圈,抄起个鸡毛掸子追了出来。
建梅咚咚咚地刚跑进过道,忽听前面一个人说道:“梅姑娘,上哪去?”她抬头一看,见杨百顺带着两个背大枪的民军站在面前,不由更火了,就冲着他们吼道:“滚一边去!”杨百顺早已看出这里面有问题,把双手一拦说:“别生气,别生气,有事好商量……”
这时黄脸婆已经追来,口里喊着:“把她拦住!”接着跑上来用鸡毛掸指着建梅说:“你跑,你往哪跑!老实说,你走不走?”
杨百顺又歪着脑袋奸笑着说:“梅姑娘,可得听大人的话啊,常言说:父母是层天嘛!”
建梅知道跑不了,就忿忿地说:“反正我不走,看你们怎么样?”
“反了,你!”她娘命令道,“把她捆起来!”
她娘的话刚落音,杨百顺就从腰里抽出绳子去捆建梅。建梅照准他那歪脑袋叭的就是一耳光。杨百顺顾不了这些,蹿上去就扭住了建梅的胳膊,建梅正要喊,一个民军顺手把一条手巾塞到了她咀里。她拚命反抗,可是无济于事。
杨百顺说:“大太太,趁早走吧,夜长梦多。”
“好吧,就走。”
“我去找老孟套车去。”
“可不要找他啦,那老东西跟着共产党闹腾得忘了形啦!”建梅她的话,提醒了杨百顺,他说:“我自己去。”
杨百顺到马棚里看了看,老孟不在,他睡的炕上也没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把车套上了。他们把建梅抬在车上,用被子蒙着,车上还放了几口大木箱,黄脸婆和杨百顺坐上车,两个民军前后护着,便悄悄出镇了。
建梅蒙在车上,想哭,可是没有泪。她忽然想起以前听来的那些绑票、捆人的故事,如今却落在自己头上了!可是绑自己的却是自己的亲娘,这有钱人的心真太狠毒了啊!……唉!都怨自己的觉悟不高,为什么我不早点跑出来呢?我还留恋她什么呢?难道这七八年我还没把她看透吗?……她忽然象是看见了那个反动军官刘中正。一个月前刘中正路过肖家镇时曾住在她家,苏金荣特地要她到客厅里去见他,当时她还不知道他们的用意,现在想来,他们是早有打算了。可我真的就落到他们手里?不,我宁死也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我死,没有什么。可我再也不能工作了,我再也见不到老孟大爷和马英同志了啊!……
建梅想着想着,忽然听到杨百顺和她娘在说话:
“大太太,你看我老杨办的这一手利索不利索?”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