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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机会可来了。没想到临到跟前,连长说死也不让我跟着往里冲,非让我和几个家伙不顶事儿的留在外围接应。我知道连长是嫌我岁数小用眼角夹巴我,但那当口也只能是干着急、白瞪眼。战场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占着天大的理也得服从命令,没辙。
那场仗只打了一个多小时,等到枪声稀落了轮到我们冲进去的时候,里面都开始清理战场了。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仗打完了,我连个毛也没摸着,气就直往脑瓜顶上冲。我这人一生气就控制不住自己,逮着什么毁什么。当时旁边正好有个柴禾垛子,我就抡起大片刀在上面疯砍了几刀,没想到竟砍出了个人来。那人举着双手哆哆嗦嗦地从柴禾垛里钻出来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黑地里,我第一个反应是撞上鬼了。我一个高蹦到旁边,刚想撒腿就跑,突然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大对劲儿,我是红军战士呀,我这是在战场上呀,那我跑个啥呀?我赶紧稳住神儿,瞪大眼睛仔细一看:好家伙,哪是什么鬼哟,分明是个白匪军官!
那个白匪军官大概也看清了我不过是个红军娃子,立时腰板就直起来了,也不打哆嗦了。他看看四周没人,就好声好气地对我说:“小兄弟,你放我一码,我身上这点值钱的东西都送给你。”
我没稀得理他,朝着他大喝了一声:“枪!”
他浑身一抖,指指柴禾垛说:“在……在这底下。”
我一听到有枪就忘乎所以了,立刻把白匪军官撇在一边上前翻起来。正翻着,就听到身后一声枪响,我回头一看,那个白匪军官正举枪对着我。我立刻蒙了,这家伙骗了我,枪原来在他手里!我想,这下完了,我中弹了。可我怎么还站着,咋没觉出疼呢?正胡乱寻思着,那个白匪军官突然“咕咚”一声栽倒了。我这才看清,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油娃子。油娃子端着杆刚缴获来的汉阳造,枪口还在冒烟呢。
油娃子救了我。油娃子说,他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跑了过来,结果正看到白匪军官朝我举枪,他想都没想就放了一枪,一家伙就把那小子撂倒了。
白匪军官的那把枪就落到了我手里。我凑近了一看,好家伙,是把锃新的盒子炮!我二话没说,赶紧把盒子炮掖到腰里头了。当时心里这个乐呀:老子也有枪了,还是把盒子炮呢!没想到,枪还没等焐热乎呢,连长就让我交出来。我死活不肯交,就跟连长犯开驴了。
我说不交,这是我缴获的!
连长说一切缴获要归公!
我说我就是公,我都当了红军还不是公吗?
连长说公不是哪个人,是集体。
我说那我就是集体,凭什么别人是集体我就不是集体?凭什么我缴获的枪要归给别人?我为啥就不能留?
连长说,我说不能留就不能留!
我就急眼了,直着脖子朝连长喊道:你瞧不起人,你用眼角夹人,你耍军阀,你……
连长皱着眉头喝道:把他的枪下了!立刻上来几个人要下我的枪。
我就豁出去了,“嗖”的一声抽出大片刀,呼啦啦抡得直响。我说你们别上来,谁上来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眼瞅着捂弄不住我了,有人就把油娃子找来了。油娃子铁青着脸直冲我的刀口迎上来。我说,油娃子你别上,你要再上前一步我就砍着你了!
油娃子说汉娃子你砍吧,我可是你舅,我今天倒要看看外甥怎么砍舅哩!
我的手一下就软了,刀咣当一声垂了下来。油娃子伸手跟我要枪,我就哭了。
我哭喊着说油娃子你是我舅你才不该帮衬别人欺我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就是因为没有枪,我爹才被白匪打死的。白匪把我爹的尸首吊在树上不让收,说这就是干苏维埃主席的下场,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爹的尸首在哪哩!我说油娃子你是我舅你就该知道,就是因为没枪报不了仇我才发狠跟你跑出来参加红军的。没枪我拿什么报仇?当了红军还背大刀片子,这不和在家扛梭镖一个样了吗?!
油娃子顿时就红了眼圈。油娃子说,汉娃子我知道,我咋能不知道你呢?你听我一句话,枪早晚会有的,仇也早晚会报的。红军有红军的规矩,咱当了红军就得守队伍上的规矩,不能再像以前在家那样逮着哪都撒野了。红军的规矩就是缴获的东西都要归了上面的公,再由上面的公发给咱们。你看我这支汉阳造不就是交上去后又发给我的吗?
我惊道,油娃子,这枪发还你了?
油娃子说是呀。
我说那我把这支盒子炮交了公也能发还我吗?
油娃子说兴许哩,就是不给这支也兴许奖励你一支别的枪呢。
我把盒子炮拿出来,端详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放进油娃子的手心里。
油娃子把枪交给连长的时候,连长斜棱着眼儿冒出一句:油娃子你有章程,赶明儿能给我当指导员呢。
就这一句话,油娃子后来真就当了指导员。
他俩正在下象棋。我见俩人战得正酣,就没招呼他们,悄悄站在一旁观战。
油娃子根本就不是黄振中的对手,三绕两绕就让黄振中绕进去一盘。黄振中赢了棋竟不见张狂,油娃子输了棋也没见怎么恼,俩人乐呵呵地重摆了棋子又接着下起来。结果油娃子没支巴几个回合就又输了。他们还要摆棋子再来,我就看不下眼儿了。我说油娃子你算了吧,我都下不过黄振中,你能行?!
油娃子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下棋自有输赢,输赢皆为下棋。乐,不在输赢而在棋中。输赢,不在棋中而在棋外。”
我一下就让油娃子绕糊涂了,笑着讽刺油娃子说:“油娃子,你啥时候弄得这么有文化了?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这时,黄振中在一旁搭腔了。黄振中说:“听得懂不一定是真懂,听不懂不一定不懂。懂了也许更糊涂,糊涂着说不定才是真懂。”
我疑疑惑惑地看着他俩,小心翼翼地问:“我说,你俩不是有病了吧?”
油娃子说:“有生必有老、必有病、必有死。人皆有病,何况我等?”
黄振中接道:“病与身随,似敌似友,时进时退,是为伴,易坦然处之。”
我一下乐了,说:“得了,你俩别装大瓣蒜了。抬头看看我是谁,我是周汉呀!”我以为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听说我来了他们能高兴。但他俩却不惊不乍地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就继续低头下棋了。
油娃子走了一步棋后才问我:“汉娃子,你这次来是想长住还是想看看就走?”
我说:“油娃子,这地方这么好你咋不早告诉我?”
油娃子说:“好与坏全凭个人感受而定,说好未必真好,说不好未必不好。你决定来了吗?”
我说:“看情况再说吧,我现在还定不下来。”
油娃子就说:“定与不定只一念之差。其实,定是不定之数,不定才是真正的定数。既然还没定下来,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
黄振中也说:“对,去吧。去就是来,来就是去,来来去去,早早晚晚。”
我彻底蒙头了,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这个是油娃子,那个是黄振中,对呀,没错呀!可说起话来咋就不像了呢?
正在这时,开来了一辆大客车。他俩立刻放下手里的棋,相跟着上车去了。我这才明白,他们是在这儿等车呢。我赶紧追上去,扒住车门刚迈上去一条腿,就见油娃子堵在门口挡住我说:“汉娃子,你着什么急呀?我看你还是先别去了,再等等吧。”说着伸手一推,就把我推下车了。
我呼悠一下就掉了下去,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似的,只觉得耳边的风呼呼直响,身体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正没着没落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子被什么东西托住了。我浑身一激灵,猛地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
第一章苏醒
2
我醒了。
准确地说,是我的意识苏醒了。但我的身体没醒。我不能动,不能睁眼,不能讲话,但我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知道。
我看见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像个机器人似的身上安着许多管子和各种各样的导线。导线那头连接着一台机器,有一些绿色的曲线和数字在那上面闪动着,不停地变化着。隔一小会儿就有一个医生或护士走进来,煞有介事地对着那些曲线和数字观察一阵子。他们管这些东西叫做“生命指征”。
我觉得怪好笑的。生命,是一种活生生的东西,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法简化,没法抽象的东西。这些简单的线条和数字,这些干巴巴的没有生命力的符号,怎么可能为活生生的生命做指征呢?比如说,我现在已经苏醒了,但我的那些指征就没发生一点变化,没有一个指征能说明我醒了。这就是说,他们以为通过这些线条和数字就可以观察到我的生命了,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
一缕阳光舔着我的脸,小牛犊子似的,毛茸茸温吞吞的,舒服极了。
想起了刚才那个梦。刚才是做梦吗?那么漂亮的一个好地方,那么真实的油娃子和黄振中,那么清楚的对话?
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油娃子怎么会和黄振中呆在一起?如果说我和黄振中是冤家的话,那油娃子和黄振中就应该算是仇家了。如果不是黄振中,油娃子就不能遭难。如果不是黄振中,我就不会做出对不起油娃子的事。我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想到油娃子,什么时候心上就裂口,就淌血!人是做不起亏心事的,做了亏心事一辈子不得安宁,我就是个例子。我知道,我即使做无数好事,也抵不过我对油娃子做的这一件亏心事。我知道,即使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英雄,但在油娃子面前我也永远是个孬种。油娃子怎么怨恨我都认了,他该怨恨我。但他更该怨恨的还是黄振中。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