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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淳于意起身走了。
缇萦可又上了心事。装病不成,晏起得有个理由,除了卧疾以外,她长到十四岁,从未这么晚起来过,一这理由真还不好找。
就这时,卫媪提着一铜壶水来供她盥洗。缇萦觉得脸讪讪地,好不对劲。看卫媪却是似笑不笑,神情可怪。她深知她年纪虽大,步履蹒跚,看似衰颓,其实遇事精明,腹中另有阳秋,只不过有些装聋作哑。因此,见了她此时的神情,越觉不安。
卫媪一面替缇萦挽髻,一面就问:“你可知道,一早来看了你三、四遍?”
“不知道。”缇萦有些嗔怪她:“你为何早不喊醒我?”
“要醒早该醒了!既然想睡,我唤醒你作甚?”
这是话中有话,缇萦不敢作声。再看到铜镜中映出卫媪诡秘的笑容,越发觉得像是被人拿住了短处似的,双颊飞红,益加妩媚。
“今天倒是省了胭脂了!”卫媪索性拿她取笑了。
缇萦又羞又恼,只是素性柔顺,一从不知恶言向人,所以在心里越气得苦。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傻,卫媪亲如祖母,无话不谈,有了疑难,正该向她求计,才是办法。
于是她故意娇嗔:“你可是老悖悔了!尽说些疯话。”
“疯话倒是疯话,只不与你父亲说。”
话说得这等露骨,缇萦想装糊涂也不能。不过,如说卫媪曾发现朱文,在她总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这一来,更有些好奇,就越发想揭开底蕴了。
想到即行。她扭转头来,问道:“你说,宵来曾看见了些什么?”
这一扭不要紧,把卫媪刚替她挽成了待加玉钗的譬,整个儿抖散,气得卫媪在她背上拍了一掌,恨声说道:“你看你!白费了我半天工夫。”
缇萦却不在乎,索性用手一掠,掠直了,把发梢撩在手里,放在嘴上咬着,一面鼓得圆圆的眼,斜瞟着卫媪。“说嘛!快说!快说!”
“还用我说么?”卫媪没好气地回答。
“你不说我说。是——”缇萦到底没有好意思说,娇羞地笑了。
这可叫卫媪得理不让人了:“你怎的不说?”她故意吓缇萦:“看还想我替你瞒着。”
就这一句话,正好让缇萦得到一个撒娇的机会,她一头扎在卫媪怀里,只是“我不要,我不要”地不依不饶,却不知她不要的是什么?
只此片刻,就是卫媪最大的安慰了。无儿无女的她,在淳于意家二十年,不仅缇萦,连她的四个姊姊都是卫媪一手料理大了的,如今一个个都嫁了,只剩下一个缇萦,承受了她的差不多全部的感情,而唯一的报酬,就是缇萦这样跟她亲热。
于是骂着、笑着,说了她的宵来所见。朱文只是提防着淳于意,不道另有个一到后半夜就无法再睡的卫媪,在冷眼旁观。当然,她也喜欢朱文的,当时决不会做任何煞风景的事。
听完了她的话,缇萦的胆子又大了些,她有了倚恃,而且是个十分有力的倚恃。但却不便说什么,只把朱文送她的那件绣襦取出来给卫媪看。
这也是她自己第一次能够细细欣赏这件绣襦的质料、颜色、花样。一老一少,有了一个谈不完的话题,都沉溺在女人特有的、对衣饰的兴趣中。一声咳嗽,吓坏了缇萦,胡乱将绣襦塞在卫媪的裙幅下面,转过脸去,对镜敷粉。卫媪却是镇静得很,一面替她挽髻,一面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别慌张,一切有我。”
淳于意是等着缇萦有话要问,久不见人,等得不耐烦了,自己走过来看。女儿在梳妆,不便进去,站在厢房门口不满地说:“我到临淄去了一个月,家里似乎反常了!”
缇萦心里不安,赶紧连声答应:“我快好了,我快好了!”
“别动!”卫媪却不拿他的话当回事:“时候还早,忙什么?”
“时候可是不早了。”淳于意在外面接口。
“难得次把晚了些,也不拉紧。”一个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
淳于意语塞,而且有些生气,“卫媪,”他皱着眉说:“你心里可是有什么不痛快?”
“对了,是有些。”
“为了什么?”
“为了阿文。”
缇萦听到这里,大吃一声,越发悬起了心静听,听得父亲诧异地问:“阿文?这我倒不明白。”
“你自然不明白,你又不要劈柴,你又不要汲水,还有许多跑腿的杂差,一概都不敢劳动你过问。你自然不明白了。”
原来为此!淳于意倒为她深感不安。这么大年纪,怎能做这些费气力的粗事?看来应该买个僮仆才好。
他还在转着念头,卫媪却又开了口,“昨夜我跟阿萦几乎谈了一夜。”她说,“别的倒都还好办,只是你从此出门行医,少个得力帮手,叫阿萦好不放心。”
无影无踪的谎言,亏她说得活龙活现,缇萦先在心里好笑,真个匪夷所思,转念想一想,可真算服了卫媪了——就那么几句话,轻轻易易地掩饰了她的晏起,而且把她说得越发孝心可嘉,这使得缇萦的脸,再度发热。
从铜镜里看去,父亲的影子消失了。没有任何表示,即表示卫媪的话发生了力量。缇萦在想,父亲会有许多事可思考。
“好了。”卫媪不动声色地说:“你没事了!”
缇萦把头扭了过来,看着卫媪笑着,“你成了个老精怪!”她顽皮地拿手指点点:“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原是你父亲不对。阿文怎么样不好,也不能把他赶出门去。”卫媪加重了语气说:“我是有些不痛快,故意说那么几句话,叫他心里难过难过。”
“可是,爹爹……”缇萦勉强想出句话为她父亲辩护,“也有爹爹的难处。”
“我看你倒为难了。最好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给你父亲,还有一半给阿文。”
这话说得玄妙!缇萦很有兴味地想着,她想的是,自己是不是如卫媪所说,心目中一共只有两个人:一个爹爹,一个阿文?
“不!”她直觉地说:“我心里还有你。”枯皱的老脸有舒展之色,“总算难得还有我!”卫媪先是“若有憾焉”的语气,然后声音真个儿凄凉了“我!我算你的什么?一个是你的爹爹,一个是你将来——”
“‘将来’什么?”缇萦把眼鼓得大大地问。卫媪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是真的不解,便不好说破,叹口气说:“唉,我也有过你这样的日子,一晃五十年了!”
这又是什么感慨?缇萦越来越糊涂。但看卫媪心情不好,情愿纳闷,不肯追问。等晨妆完毕,在厨下帮着卫媪整治肴果,一直到午食时,才又见着了她父亲。
饭罢闲坐,淳于意对沐在秋阳中的缇萦问道:“卫媪又跟你说了些什么?”
卫媪说的话,怎能与父亲说?缇萦不得不撒个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觉得家里还少个人照应。”
“我懂她的意思。”淳于意说:“她是想我再把阿文找回来。”
缇萦的心跳了!能把阿文找回来,那才真是叫人喜出望外。但她不敢接话,只格外用心听着。
“然而,办不到!”
缇萦暗地里抽一口冷气,依然不敢接话。
“我平生不受人挟制。难道真非阿文不行么?我不相信。明天我到市上去买个僮仆,只要忠厚老成,粗鲁些不妨,反正能帮卫媪汲水、劈柴就行了。至于我,”淳于意扶着女儿的肩头说,“你不必替我担心,还没有到可以称‘老’的时候,不必要什么帮手。”
“是!”缇萦点点头说,“我也可以帮着爹,料理些轻便容易的医药。”
“对了!”淳于意欣然同意,“你心细、聪明,性子也温柔。等我稍闲一闲,教你学小儿医。”
谈到医,淳于意的兴致就来了。家里多的是医书,堆置得很乱。趁此好天,且又无事,不妨整理一番,顺便也好把宜于缇萦读的书,理了出来。
在缇萦,只要是她父亲所乐于做的事,她也无不起劲。父女俩打开那间堆书的屋子,把尘封已久的简册,一一拂拭,分别归类,直到黄昏日落,方才歇手,但所有的医籍,也不过整理一小半。
就这样,把这父女俩都已累得腰酸背疼——竹册木简,到底不能算是轻便之物。“如果阿文在,就好了”,父女俩都是这样想。但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等晚食已罢,淳于意照例要饮一种枝叶烹熬的汁——又名“苦茶”,饮了可以消食。这烹“苦茶”的工作,本来“有事弟子服其劳”,是朱文的例行差使,现在自然由缇萦来承乏,她到灶下取了红炭,就在廊下架炉烹煮。水还未滚,卫媪已涤了食器,收容厨下,换了件干净布袄,走了来唤缇萦一起去“会烛”;
“今夜我不去了吧!”缇萦轻声答道,“丢下爹爹一个人在家,冷冷清清的,可不大好。”
声音虽低,淳于意在里面已经听见了。他很明瞭,坊巷中妇女聚在一起夜织,表面上的理由是可省烛火,而且在纺织的技术上,得以互相观摩,其实是一种娱乐,彼此相聚,谈论新闻。这对于整天操作家务,像卫媪这样的人来说,是难得轻松的片刻,而在缇萦这种年经的女孩子,则是唯一可以去与女伴相会的机会。他不愿妨碍她们的这种娱乐,所以未等卫媪开口,先就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莫管我!”他走出来说,“你们尽管去好了。我今天累得很,要早些归寝。”
“这样我就更不能去了。”缇萦转脸对卫媪说道,“爹爹睡了,无人应门。”
“唉!”卫媪重重叹口气,“你看,少一个人宫多不方便!”
“也不过一两天的不方便。”淳于意接口就说,“明天我就到市上去找个得力的人来帮你。”
这对卫媪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