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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仓公的事!”琴子低声提了一句。
阳虚侯察言观色,深喻其意,收敛笑容,用低沉但极诚恳的声音对缇萦说,“到我书房来细细告诉我。”
于是亲近侍从,加上琴子的侍婢,十来个下人,簇拥着他们宾主到了阳虚侯的别院,进入书房。缇萦重新又行了礼,端然坐在下方,静候答话。
“都出去!”阳侯候吩咐侍从,“不奉呼唤,不许进来。”
等下人都退了出去,听听寂无声息,琴子推一推缇萦,轻声说道:“不管什么话,都照实说好了。”
“是!”缇萦答应一声,把卫媪教她的话,慢慢说了出来。声音甚低,阳虚侯必须俯着身子,侧耳细听,才能明白究竟。
终于陈述完了,说得不够动听,但也没有谬误。缇萦真是如释重负——她跟她父亲一样,耻于靦颜求人,所以能够把求人的话说完,已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你父亲怎不亲自来见我?”
这一句早在意料之中,缇萦把预先斟酌好的答话,从容回复:“家父久托君侯的荫庇,自觉受恩深重,粉身难报。此番齐国太傅,上书朝廷,好歹要听圣裁,想到君侯奉藩唯谨,自必公私不能两全,所以不愿上烦下虑。只是父女天性所关,缇萦彻夜彷徨,计无所出,因而私违严命,冒犯上渎。”说到这里,触动衷肠,不由得颤声惨呼:“君侯!君侯!好歹救一救家父。倘能脱罪,我缇萦愿为小翁主的侍婢,以报大德。君侯,你可肯么?”
至性流露于不知不觉之间,高傲的琴子,首先就义形于色,但刚要开口,就让她父亲挥手止住了,“我如何不肯?”阳虚侯说:“你们俩都别说话,让我好好想一想。”
于是阳虚侯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负手沉吟。这一刻,缇萦还有吉凶莫卜的忧虑,琴子却跟她挤挤眼,暗示她大事已谐。
果然阳虚侯慢慢转身过来,未说之前,先不断点点头,见得筹思已熟。然后,他舒服地坐了下来,以肘撑膝,以掌支颐,徐徐说道:“缇萦,我知道你是孝女,我成全你,反正诏令下来,在我手里,我说如何便如何!这样,你总不必再担心了吧?”
那么,到底是如何呢?想一想才明白,阳虚侯明明是一口应承,无论如何,不叫父亲获罪。这可真是喜出望外了!原来的希望,只不过想阳虚侯能够秉公办理,同时特别关嘱狱吏,不叫父亲受苦,此刻所得到的保证,竟是入狱都不需了。
这样想着,已经伏身下去,连连叩头。琴子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够了,够了!你要叩多少头?”又说:“别动!”她伸手把她将散的卷帻扎一扎紧。
“缇萦!”阳虚侯也笑着问道:“你刚才许的心愿,可是真话?”
这是说她愿为琴子侍婢的诺言,缇萦正色答道:“岂敢上欺君侯,只是——?”
“怎样?”阳虚侯故意仰着脸问:“自觉委屈了,是不是?”
“心甘情愿,丝毫不觉委屈。”缇萦毫不含糊地回答,“只是暂求君侯,勿与家父说起。等事定以后,容缇萦从容禀明家父,一定到府服役。”
“噢!”阳虚侯要笑不笑地又问:“倘或你父亲不允呢?”
“决不会!”缇萦极有把握地说:“家父只是赋性愚直,决非那不知感恩图报的人!”阳虚侯长长地吁了口气,望着他女儿说道:“你看看,缇萦跟你同年!”
意思是同年的琴子,不如缇萦的知礼。这弦外之意,使得缇萦大为局促,只好以惶恐的眼色,看着琴子。
而琴子却是另有牢骚,“人家仓公是好爹爹!缇萦的母亲死了,再也不娶。哼!”她以尖尖的手指点着自己尖尖的鼻子问:“我呢?”
阳虚侯让女儿说得红了脸。琴子的母亲江夫人,原是阳虚侯的宠姬。两年前一病身亡,阳虚侯哭得眼都肿了,可是过不了三个月,就另有新宠,是为江夫人料理衣饰的一个侍女。这还不说,最叫人气不过的是,阳虚侯把江夫人原住的一座梨花院,连同江夫人生前所喜爱的一切珍玩,都拨了给那个侍女。所以琴子遇到机会就要揭她父亲的短处。
但对琴子来说,阳虚侯实在也是个好父亲。本来从小就宠爱她,加以有那一桩似乎对不起她母亲的公案,所以阳虚侯对琴子是格外地优容了。
因此,他虽发窘,却并不生气,只指着琴子转脸对缇萦说道:“她一个人也实在寂寞得很,你真该常到府里来,陪她玩玩。”
“是!”缇萦恭谨地答应着。
“你父亲的事,都在我身上。侍婢的话体再说起,不过你该谢谢我。你说,怎么谢我?”
一听这话,缇萦满怀欢喜,笑盈盈地答道:“但凭君侯吩咐。”
阳虚侯想了一下,跟她女儿商量:“让缇萦唱个歌给我们听。好不好?”
“好呀!”琴子也高兴,“我来鼓琴。”
“不!”阳虚侯说,“我要想听个民歌。”
民歌是侯王府第中不易听到的,琴子自然也无从鼓瑟和奏,她虽觉有些扫兴,但憧憬着民歌的新声。所以也点点头表示赞成。
缇萦却有些为难。齐鲁富庶,自战国以来,男的吹竽击筑,女的鼓瑟弹琴,爱好音律的风气极盛。缇萦的母亲,就是此中能手,自故世以后,淳于意悼亡情深,家中不设乐器,不闻弦歌,而缇萦天生一副极好歌喉。日常会烛,那女伴们唱歌娱乐,她听一两遍就会了。弹奏乐器,更是秉承了母亲的遗传,一学就精,只是在父亲面前,从不敢露,阳虚侯父女却是知道的,此时要推托也推托不掉。
偏偏阳虚侯还要听民歌。那些倾诉民间疾苦,以及讽刺朱门贵族的心声,不宜于出现在这个场合,因而踌躇了一会,宛转推辞:“民歌俚俗,不足以上污清听。我还是唱别的吧!”
“不要紧!”阳虚侯在那些贵族中,算得是个明达爱民的贤侯,懂得她的意思,“你不必怕忌讳!我要你唱民歌,就是采风问俗,想听听民间的批评。”
“既是这样说法”,缇萦不必再有所顾虑,“然则请赐弦鼓!”
“弦鼓”是种粗卑而为当时所极流行的乐器,俗名“秦汉子”。据说暴秦末年,发戍卒修筑长城。见西域有此乐器,形式简单,易于仿制。用一面小圆兆鼓插一根木条,张数条弦线,就成为圆胴细颈的“弦鼓”。数十万胼手胝足、牛马不如的奴工,就凭这么一个粗卑的乐器,倾泻了梦里无家,生死茫茫的无穷悲痛。
但是“弦鼓”虽陋,发声却比古雅的琴瑟来得动听。琴瑟的弦托于桐木,声音不免沉闷,而弦鼓蒙以兽皮,发声轻情华丽,特别是到了缇萦手里,稍稍拨弄,便如闻松籁流泉,令人心旷神怡。
调好了弦,缇萦放下乐器,向上一顿首,口中轻轻说了三个字“孤儿行”、然后重拾弦,弹出一片穷愁良苦之音。锦装绣裹的琴子,一听这前奏的短调,就像咬了一口青梅那样,不由皱起了眉。
缇萦却未看到她的表情,用她那条穿云裂帛的嗓子唱道:
孤儿生,孤儿遇生,命当独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虱蚁,面目多尘土。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趣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非,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泪,泪下渫渫,清泪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歌词苦,琴子可真是不忍听了,大声打断:“不要唱了!”等缇萦停了下来,她又摸着胸口说:“气死我了!这样可恶的兄嫂,就该抓来,杀掉!”
说到“杀掉”,她胸前那只五指细长如玉笋般的手,使劲向外一挥,做了个腰斩弃市的手势,这份认真的神气,把阳虚侯和缇萦都招惹得笑了。
而阳虚侯旋即收敛笑容,望着阴沉沉的天色,若有所思,然后唤来侍从,吩咐会召内史。
琴子和缇萦都觉诧异,好好地唱着玩着,召唤内史干什么?但既召内史,必有公务。所以她们只默默地看着阳虚侯蹀踱往来的脚步,不敢多说多问去扰乱他。
内史很快地奉召而来,阳虚侯亲自迎了上去,就在门口交谈,“看这天气,怕要下雪。”他说:“你派人到各处去看看,有那无衣少食的流浪孤儿,你筹划一下,好好收容教养。”
原来召唤内史是为此!缇萦为阳虚侯的仁心所激动,心里一阵阵又酸又甜,十分好过的滋味。看着琴子,带泪而笑,想说什么,却是开不得口。
高傲的琴子,脸扬得更高。矜持地微笑,显得十分满足。
等阳虚侯重新回到他的锦茵上,缇萦才想起自己该有的态度,振一振衣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一面说道:“多谢君侯。真叫我缇萦受宠若惊了!”
看到这两个少女愉悦兴奋、艳如春花的脸色,以及那明亮澄澈的大眼中所表露的对他的敬爱,阳虚侯确确实实地发现世间最大的乐事是为善,那份心安理得、恬适满足的感觉,在他想来,就做神仙也未必有此乐趣。自觉受了太多的恩惠的缇萦,这时感于要想为阳虚侯做些什么事,心里才能安帖,于是重新把弦鼓抱在怀中,微笑说道:“我再为君侯和翁主献一番丑。”
“好啊!”阳虚侯欣然抚掌,“你自告奋勇,想来是要把看家本领拿出来了。”
“可别再是那么凄惨的东西。”琴子接着又问:“先告诉我,你要唱的是什么?”
“不再是穷愁哀苦之音。不过,”缇萦含混地答道:“也不是什么随听随忘的东西。”
“这话有意味。”阳虚侯格外注意了,“莫非思妇怨女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