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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卫媪是个好消息,但她一愣以后,随即提出反对:“多谢你吧!别替我添麻烦。”
“奇了!”淳于意大惑不解,“原来少一个人,种种不便;添一个人帮你的忙,怎的反倒是为你添了麻烦?”
“知道添来的人是什么样子?粗手笨脚,凡事不懂,得要我腾出工夫来教导,可不是替我添麻烦?”
“那么你说如何呢?”淳于意深为不悦,“没有人添人,添了人又添麻烦。生手新来,自然得要教导,否则怎么办?除非把阿文再找回来。”
“对了,就是这话。”
淳于意原是一句意存讽刺的话;想不到卫媪坦然承认,这倒叫他毫无办法,只有嘿嘿冷笑。这下可急坏了缇萦,第一怕父亲生气,其次怕卫媪什么都不在乎,说着说着可能会把朱文的踪迹透露出来。所以急于要来解消这个颇显得甚不融洽的局面。
正好,苦茶烹好了。借了这个机会,把父亲重新又请回屋内。她斟下一盏浓浓的苦茶,用漆盘盛誉双手捧到淳于意的面前,一面陪着笑说:“爹,什么时候教我读书呀?”
淳于意心里明白,这是有意换个话题。好叫他忘掉卫媪的话。有这样一个明慧可人的孝顺女儿,想想实在得意。可是女儿家,迟早总是人家的人,算起来最多还有四五年的时间得以相聚,一旦出阁,不知自己如何割舍得下?再又想到,年老无子,后顾茫茫,那样孤单寂寞的况味,可又怎生消受?
转念到此,万感交集,觉得人生实在无味。捧着那盏苦茶,再也无法入口。
看他脸上那凄然的颜色,提萦异常不安。“爹!”她问,“你在想什么?”
“想我自己,”淳于意摇摇头说,“做人,真比这苦茶还苦!”
怎么说这话?缇萦为了安慰父亲,不能不反对父亲的看法,“谁谓茶苦,其甘如荠!”她念了毛诗《谷风》上的这两句话,作为答复。
念得好熟的诗经!淳于意顿时一解愁颜,但也还有余剩的感慨,他执着缇萦的手说:“你要是个男儿就好了!”
缇萦最怕她父亲提起这句话。天下什么事都有办法,就只不能化女为男。但是,“男女有什么分别?”她这样怀疑地问:“爹就当我是个男儿好了!”
“傻话!”淳于意笑道:“我当你是个男儿没有用。‘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我不能永远把你留在我身边。”
“为何不能?”做女儿的大声反问:“我不嫁,侍奉爹一辈子。”
“真是我的孝顺女儿!”淳于意觉得异常安慰,也念着那两句古诗说:“‘谁谓茶苦,其甘如荠’,苦中回甘,人生总也还有值得去细细品味的地方。”
对父亲的话,缇萦不十分听得懂,但夸奖的语气,是显得很明白的,所以她也得意地笑了。
“卫媪呢?”淳于意忽然间问说。
“想来是‘会烛’去了。”缇萦又说,“爹,你如果累了,请安歇吧!我守着,替她应门。”
一不!我又不觉得累了,这样说话很好。”
于是父女俩闲谈着,直到卫媪回家,方才散去,各自归寝。缇萦回到自己屋内,陡起一种莫名的兴奋——她想到了朱文。他说过今夜还要来,不多一会又可以见面了。
就这时,听得有人在叩窗户。她又喜又惊,莫非朱文这么早就来了?这胆子可太大了些。一面这样想,一面急步走向北窗。一瞥之下,不禁自笑,哪里是朱文?是卫媪。
“李吾要我捎个口信给你,叫你明天上午务必到她家去一趟,她有要紧话跟你说。”
李吾是巷中的女娃,与缇萦是闺中密友,“李吾会有什么要紧话呢?”她困惑地问。
“谁知道!”卫媪是颇不以李吾为然的神气,“她问了你好几遍,说怎的不来会烛?我问她何事,她怎么也不肯说。鬼鬼祟祟,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她哥哥是个出了名的无赖,你可当心些!”
“嗯。”缇萦深深点头,“我知道的。”
“你父亲跟你说了些什么?”卫媪又问,“可曾提到朱文?”
“没有。”
“我真也不懂他什么意思!难道真个铁了心?我这样子三番两次的说,他还是不肯让阿文回来?”
缇萦不答,实在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明天跟你父亲说,他要到市上去买个僮儿回来的这个念头,休再提起。”
“为什么呢?”缇萦诧异地问,“爹爹是一番好意。”
“难道我不是一番好意?”卫媪数着手指头说:“第一,有那伶俐识得眉高眼低的僮仆,给豪富大家买了去,可以行贾作工,为主人家牟利;我们家买了来汲水、劈柴,岂不是践了好材料?再说,像这样的僮仆,身价不低,我也不愿你父亲多花钱。若说弄个不费什么钱的笨货,只会吃饭,不会做事,那不是来帮我,倒是来惹我生气。何苦来哉?这是一。”
“嗯。还有呢?”
“还有二,是为了阿文。”
卫媪没有再加解释。这与朱文有何相干?缇萦想不明白,便即问道:“何以说是为了阿文?”
“这都不懂么?我要为阿文留下余地。你想想看,真的买了个僮儿来,我还能说什么?我要抓住个题目才好作文章,三天两头做不方便,说少个人做事,说阿文在这里就好了。你父亲叫我吵得烦了,就说:算了,算了,把阿文去找回来。那不就正中下怀吗?”
六十多岁的卫媪,词锋流利,语气生动,”说得十分有趣,缇萦被她逗得格格地笑个不停。
“去睡吧!”卫媪特地叮嘱:“明天早些起身。别再像今天这样——纵使你父亲宠你不说,传到左右邻居,会叫人笑话。”
“嗯!”缇萦乖乖地答应着。
“只怕今夜阿文还会来。你告诉他,不可如此大胆。律禁夜行,又是深夜跳墙,叫官府逮住了,一定当盗贼治罪,割鼻子砍手的,听着都叫人害怕!”
卫媪说完,管自己回卧室去了。缇萦可是大大地上了心事。听她父亲讲过,历代都以捕窃盗为治国的急务。汉朝律例,盗牛马都有死罪的可能。即或逃得一死,肉刑可是决计逃不掉的,且不说“刖刑”断手足一,“劓刑”割鼻子,就算是最轻的“墨刑”,在额上制字涂墨,自己先挂个幌子,告诉人:“我是罪犯!”这叫人怎么受得了?
转念到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你该知道夜行犯禁,千万不要来!”她不断地在心里说。同时默默地在打算,如果朱文真的来了,一定要留住他,反正卫媪已经尽知底蕴,叫朱文到她屋里躲一晚,天明再走,就不至于出乱子了。
有事在心,哪里能够睡得安稳?这一夜魂梦皆惊,狗吠猫叫,都能吓出她一身汗。到后半夜,听得父亲起身出屋,再又回来,闭门复睡,而朱文到这个时候却不见踪影,难道真如自己所望的,他也知道夜行犯禁,“不敢来吗?
不会的!朱文不是那种谨饬的人。他向来敢作敢为,言而有信,说来一定来。那么,到此刻不来——
再往下一想,缇萦顿觉轰地一声,魂灵儿出了窍,霎时间手足冰冷,几乎昏厥。一定是叫官府当盗贼捕了去了!那怎么得了?于是,耳中所闻,是朱文被刑的哀呼;目中所见,是朱文断肢的惨状,天族地转。幻象纷呈逼得她心跳气喘,额上冷汗涔涔,朱文到底怎么样了?非要立刻弄个明白不可!
然而,从何处去弄个明白呢?她想到了卫媪。毫不迟疑地起身披衣,摸索着出了西厢,开了堂屋的门,一直往后院奔去。
卫媪的卧室在厨房旁边。老年人畏寒,八月初的天气,门窗都已关得实腾腾地。缇萦举起颤抖的手叩门,同时不断地喊:“卫媪、卫媪!”
由于怕惊醒了父亲,她的叩门及喊叫,声音都极轻,因此,隔了好久,才把卫媪叫醒,她在里面漠然问道:“谁啊!可是阿文?”
“不是,是我。你快开门。”
等卫媪一开了门,缇萦就像在外面受尽欺侮的孩子,回来见了亲人那样,心头一酸,扑倒卫媪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怎的,怎的?”卫媪着急地问,“哭得如此伤心!”
“阿文怕是被逮住了去当盗贼办了!”缇萦抽噎地哭诉。
卫媪大惊:“你怎么知道?”
“他原说今夜还要来。到此刻不来,必是出了事了!”说着,热泪滚滚,越发哭得厉害。
“原来是你这么在想!”卫媪真有些啼笑皆非了。
“我决不是胡思乱想。”她抬起脸说:“他向来说了话算话,若非被逮,决不会不来。倘或真的冤枉他窃盗,割鼻子砍手的,怎么得了呢?”
卫媪恍然大悟,是自己的话无意中吓了她,心里倒觉得深深抱歉,因而赶紧安慰她说:“别哭,别哭,就算被逮了去,也不会今夜就治罪,马上就割鼻子砍手。你不用急成这个样子!”
这几句话很有效验,缇萦想想不错,心胸一宽,顿时住了哭声。
“再说,阿文是极机警的人,谁也迫不住他。”
“万一叫逮住呢?”
“那也不要紧,明天再想办法。”卫媪把她揽在怀里,贴着她的脸,轻轻说道:“本乡管事的人,都是你父亲的好朋友,大概也认得阿文,就算夜行犯禁,也不过训斥他几句,难道真的翻脸不认人么?”
是的。缇萦也记起来了,本乡掌教化的“三老”,理讼税的“啬夫”,管治安的“游彻”,都请父亲看过病,应该有情面可讲。不过,“倘或不认得阿文,要爹爹去说情,那也是很大的麻烦。”她又说:“爹爹正恨阿文,也许袖手不管。”
“行医的人,能见死不救吗?”卫媪答道:“真要这样倒好了,一不做,二不休,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