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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老婆的叫声又渐渐小了,终于听不见了。
门开了,那个护士走出来,淡淡说了句:“还得等一会儿。”然后就朝值班室走过去,高跟鞋发出“咔咔咔”的响声。
张清兆提起的心又放下来。
他等了一会儿,里面仍然没有动静。
这时候,他突然感到要撒尿。
卫生间在楼道的另一个顶头,走廊空荡荡的,显得很长。他“咚咚咚”地跑了过去。
竟然只有一点尿。
很快,他就从卫生间走出来,刚要走向产房,突然眼睛瞪大了:光线暗淡的楼道另一端,隐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他穿着一件灰色雨衣,头上戴着雨衣的大帽子,慢慢朝前走,到了产房门口,一闪,轻飘飘地就不见了。
张清兆的心头一冷,快步跑到产房门口,四下看了看,空无一人。
这时候,王涓突然又叫了起来。
他愣了片刻,伸手使劲敲门。
门开了,那个女医生露出头,不满地说:“你要干什么?”
“刚才是不是……进去了一个人?”
“没有!”
“我明明看见了,一个穿雨衣的人!”
“这里面只有我一个值班医生!这是产房,没有我同意,任何人都不可能进来!”说完,她“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张清兆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也许,穿雨衣的人是哪个孕妇的家属,他走进了相邻的哪一间病房。
可是,产房旁边的几个病房都黑着。
这时候,那个护士跑了过来。
张清兆拦住她,指着那几个黑糊糊的病房问:“护士,这几个病房有人住吗?”
护士停都没停,说了句“没有”,就跑进了产房。
王涓的叫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的。
张清兆听见那个女医生重重地对王涓说着什么,语速飞快,不知道是在安慰,还是在呵斥,还是在鼓励。
张清兆的大脑紧张得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接着他听到了一声脆亮的婴儿的啼哭:“啊——”
雨骤然大了。
张清兆慢慢地瘫软了,倚在了墙上。
王涓挺坚强的,很快她就被医护人员搀扶着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灰白,冷汗“哗哗”地流淌,就像窗子上的雨水。
张清兆急忙走上前,一边扶住她,一边对女医生说:“大夫,谢谢,谢谢!”
女医生说:“她年轻,生得很顺利。”
“是女孩吧?”张清兆问。
“不,是个男孩。”
张清兆一下有些惊诧。
“看B超是个女孩啊。”
“那是看错了。怎么,你不喜欢男孩?”
“喜欢,生什么都喜欢。”
嘴上这么说,张清兆的心里却感到很别扭。近来,他一直都在做着女孩的设想,现在突然变成了一个男孩,他一下难以接受。
王涓回到病房躺下后,另两对夫妻都羡慕地看着他们。
一阵婴儿的哭声由远而近,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进来。
她刚刚给小孩洗过澡。
“看看你的宝宝吧。”她对张清兆说。
不知道为什么,张清兆有些胆怯。
这是他亲生儿子。
现在,他将见他第一面……
护士把孩子放在王涓旁边,走了出去。
那两对夫妻都凑了过来。
其中一个孕妇说:“长得挺白的!”
王涓弱弱地说:“清兆,你过来看看呀。”
张清兆这才慢慢走上前。
这个新生儿还没有睁开眼睛,他还在啼哭,脸憋得红红的,挤满了皱纹,还有一些脏兮兮的干皮,像个小老头。
张清兆觉得他出奇的丑。
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张清兆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提防小人。
第二天,张清兆就带着王涓和孩子出院了。
母亲是晚上到的。
她接到电话就从老家巴望村赶来了。
巴望村到滨市有五十里路。
老太太见了孙子喜笑颜开——这遂了她的心愿,一进门就开始忙忙活活地为儿媳妇做好吃的。
张清兆有些心神不定,一直坐在阳台上抽烟。
这个婴儿出生不到半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睛,这是很少见的。
当时,王涓睡着了。
这个婴儿吃了妈妈的奶,也闭上了眼睛。
邻床的那个孕妇也睡了。她丈夫穿着衣服躺在一张空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另一对夫妻没睡,那个孕妇在低低地呻吟,不过不像要生的样子。她丈夫坐在小凳子上,静静抚摸她的额头。
窗外很黑,雨还在绵绵地下着。
张清兆俯在襁褓前,仔细观察这个婴儿,越看越觉得他长相古怪。
他的头发稀稀的,黄黄的,贴在脑袋上。左眼上有一块深色胎记。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对什么事情极不满意。
他对什么不满意呢?
天上冷不丁又响起了一声炸雷,这个婴儿在雷声中突然睁开了眼睛!
炸雷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张清兆吓得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个醒着的丈夫看着他,愣愣的,他身后是黑糊糊的窗子。
突然他笑了,笑着问张清兆:“你怎么了?”
张清兆掩饰了一下,说:“没什么。”
他想,也许这个婴儿是被雷声吓的,才睁开了眼睛……
他又朝前凑了凑,发现这个婴儿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新生儿的眼睛是不聚焦的,只能看清很近的地方,可是,张清兆却感到,这个小孩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很锐利。
他又一次慢慢地朝后退了退。
这双黑亮的眼睛竟然直直地追着他看过来。
张清兆一直退到另一张床前,终于避开了这双眼睛,坐下去,开始发呆。
他又想起了那个穿雨衣的人。那个背影太眼熟了,他慢腾腾地走在黑暗的楼道里,突然一拐就无声地进了产房……
接着,老婆就生下了这个丑丑的婴儿。
而那个女医生却说,产房里根本没有进来过任何人!
这个婴儿很奇怪,他只是生下来哭了一阵子,然后就不哭了,一直到今天,他始终没有再哭一声。
而且,他也只是睁了那一次眼睛,接着,他就一直闭着双眼。
王涓甚至以为他死了,伸手摸他的鼻子,呼吸很正常。
早晨,张清兆说,昨晚他看见小孩睁眼了,王涓和母亲都不信。
母亲说:“你一定是太累了,在医院里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张清兆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婴儿的眼神,也清楚地记得邻床那个年轻的丈夫突然笑起来的样子。
母亲来到了阳台,对他说:“吃饭了!”
他说:“我不吃了。”
“不吃不行!你昨晚一夜没睡觉,再不好好吃饭,非垮下去不可!”
他只好揿灭烟,跟母亲进了屋。
红枣炖鸡汤,还有黄灿灿的油饼。
他和母亲在客厅里吃,王涓在卧室吃,卧室的门半开着。
母亲一边吃一边说:“清兆,你得给孩子取个名儿。”
张清兆说:“我水平低,取不出来,让王涓取吧。”
王涓在卧室里吃得满头大汗,她一边唏溜唏溜喝鸡汤一边说:“还是你取吧,查查字典。”
那个婴儿躺在她身边,无声无息。
张清兆今天还没有看他一眼。
他在客厅问:“他还睡着?”
王涓伸头朝襁褓里看了看,笑了:“醒了,嘴还动呢。”
“睁眼了吗?”
“没有。”
母亲说:“我想了一个名字——昨夜一直在下雨,干脆叫雨生吧。”
听了这句话,张清兆抖了一下。
现在,他一听到雨这个字就莫名其妙地害怕。
他发觉,笼罩在他头上的某种宿命味道的厄运总是跟雨有关。
那天,他遇到那个穿雨衣的古怪乘客,就下雨。
他到火葬场去,在停尸房里见到那具拿着钱的死尸时,也下雨。
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他车里的那天,还下雨。
而这个小孩出生的夜里,他见到一个穿雨衣的人钻进了产房,又下雨……
“张雨生——怎么样啊?”母亲问他。
“挺好的……”张清兆说。
王涓似乎不太满意,她说:“小名叫雨生,大名以后再说吧。”
吃完早饭,张清兆下了楼,在附近找到一个公共电话。
他收到了郭首义的一个传呼,想避开家人,给他回个电话。
“郭师傅,是我。”
“哎,我知道那个人是干什么的了!”
张清兆知道郭首义在说那个被撞死的人,他镇定了一下自己,说:“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数学老师。生前,他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任何喜好。”
张清兆怔忡了一阵子,又问:“他叫什么?”
“冷学文,今年三十一岁。”
张清兆今年正巧也三十一岁。
“郭师傅,昨天我老婆生小孩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显然让郭首义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愣了愣才说:“恭喜你……男孩女孩?”
“男孩。”
停了停,张清兆说:“郭师傅,我想见你一下。”
“哦,你还有事吗?”
“我想跟你见面聊一聊。”
“我下班才能回城里。”
“几点?”
“七点多吧。”
“那好,八点钟我在第二医院旁边的骨头庄饭店等你。”
“好吧。”
天黑了。
张清兆借口出车,离开了家,来到了骨头庄饭店。
他不能把他对这个孩子的怀疑对王涓讲,也不能对母亲讲。
现在,他只能对一个人说,这个人就是他偶然认识的天天和死尸打交道的郭首义。
幸好还有个人可以倾诉,否则,张清兆非疯掉不可。
郭首义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西装,显得年轻了很多,简直看不出是火葬场看尸体的人。
张清兆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北大荒酒。
郭首义坐下就说:“一点小事而已,你太客气了。”
他以为这是张清兆的一种答谢。
张清兆顺水推舟地说:“应该的。”
然后,他给郭首义倒上了酒。
“你怎么不喝?”
“对不起,我开车。”
郭首义点点头,也不勉强,一个人喝起来。
张清兆不喝也不吃,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郭首义似乎察觉出张清兆的神态有些不对头,就问:“又发生什么事了?”
“是一件更恐怖的事……”
“你说。”
“我老婆生孩子之前,我上卫生间了,出来就看见一个穿雨衣的背影闪进了产房……”
郭首义不再吃了,张大了嘴巴。
张清兆无助地看着他,说:“我觉得,我生生世世都无法摆脱他!”
郭首义的眼睛眯起来,打量了张清兆半晌,突然说:“你老实告诉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