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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腮胡子就侧着身子撞了爸爸一下,他那么魁梧,又带着砂轮的重量,爸爸哪里经得起,他摇摇晃晃一阵,总算没有摔倒。他把警棍横起来,在络腮胡子的胸脯上戳了一戳。络腮胡子的胸脯上长着一片卷曲的毛,被黑油油的汗水浸泡着,像野猪鬃一样可怕。警棍在上面一戳就滑了开去,好象一个没有站稳的小脚老太太,围观的人群哈哈笑起来。络腮胡子很不高兴,就把砂轮小心翼翼地搁在地上,他说,妈的×,你多管闲事!他虎地一拳打在我爸爸的肚子上。我爸爸捂住肚子,很艰难地跪了下去。他说,妈的×,厂长不管要你管!又提起脚来,蹬在我爸爸的头发斑白的头顶上,我爸爸就慢慢地仰天倒下了。
人群嗡嗡地闹起来,一个老婆婆刚刚还在露着牙梗笑呢,这一会儿气得脸都发青了,她冲进来一把抓住络腮胡子的手臂,说,没有王法了!你来打我嘛!你来打我嘛!络腮胡子一甩手,老婆婆的手就被甩脱了。她又叫,打电话,给110打电话!不要让他跑脱了!
那络腮胡子也不跑,长长地唉了一声,在树影里蹲下来,点燃一根烟,闷头闷脑抽起来。
爸爸爬起来,一头的灰,一头的泥,他说,不要报警,不要报警。让他走吧,他再不会做这种事了,对吧?
络腮胡子拿拇指把烟头摁熄,直起身来就走了。围观者一片寂静,没一个人吭声。
爸爸给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非常的平静。 他抽着烟,坐在屋子中央那把苍老的藤椅上,让风扇呜呜地吹着他。我一直都弄不懂,这把藤椅为什么总是放在中央呢?而爸爸只有在家里才抽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我说,爸爸,这是部队上的习惯吗?爸爸笑了笑,说,是我的习惯。
我又问他,那个络腮胡子怎么处理呢?爸爸说,处理什么呢?谁去处理呢?不会有什么
处理的。
我忽然觉得,爸爸很伟大。他什么事情不知道?厂长听说爸爸护厂受伤后,打了手机来慰问,是我接的电话。隔着话筒,我都能嗅到刺鼻的酒精味。我说,他没什么,他喝酒去了,喝完酒去唱歌,唱完歌还要泡桑拿。谢谢你总是想着他。我就把电话挂了。父亲就坐在苍老的藤椅上抽烟,一言不发。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不去谈到妈妈了。因为我们一谈到妈妈,就会觉得她更加遥远。她开始给家里汇款,一般是一个月,可有时候是半个月,还有一段时间是三天两头。她不打电话了,也不写信了,汇款的节奏就好象她的心情一样,一阵平静,一阵折腾。汇款单从来没有去支取过,爸爸把它们放在一只铝制的饭盒里,搁在枕头边。我也从不问有多少钱,问过一次,爸爸说,你要花钱就自己去取,不要让我看见。
噢,你说,我还能再问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把包京生和阿利的事情讲给爸爸听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讲,大概是我们在一起总得讲点什么吧。他讲了他挨打的事情,而我似乎就在回报他一样。我讲着讲着,就看见爸爸把头吊在胸前,跟睡着了一样,只有风扇还在呜呜地吹。我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还要讲下去,爸爸却唔了一声,说,讲啊。我就接着讲,讲完了,我说,爸爸,包京生会没事吧?这一问,连我都觉得莫名其妙。我问爸爸,爸爸知道什么呢?
爸爸抬起眼皮,手指里夹的香烟都全烧成灰了,扭成了一条弯曲的灰虫,细细的烟灰在慢慢地飘落。他看看烟灰,并不弹掉它。爸爸说了一句粗话,这是部队里经常说的口头禅,所以也就不算是粗话了。他说,该死×朝天!
我觉得爸爸真的很伟大。
第二十六章 鱼刺卡了朱朱的咽喉
阿利返回了学校,而包京生始终都没有消息。
阿利其实已经不是阿利了,因为他身上穿的不再是Lee了,是我们根本不认识的牌子,他看起来好象更加随便,却反而让我们觉得生疏了。他衣服上的洋码就连宋小豆也不懂,有一回她虚了眼,凝视着那些字码,动了动嘴唇,试图要把它们读出来,却一直都没有能成功。她很难得地笑了一下,她说,不是英国货,也不是美国货。阿利,你更阔了啊?
那时候正是课间休息,阿利很矜持地笑了笑,说,密丝宋,我还是阿利啊,真的,密斯宋。
阿利是坐着一辆红色小跑车返校的,后来这辆小跑车就天天都来接送他。如果还没有放学,车就停在河边的树荫下,静静地等候着,就像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仆从。跑车的车窗总是关着的,黑黑的,仿佛涂了一层墨水,从里边看出来,全世界一定都是阴黢黢的下雨天,就像老外用灰色的眼珠看世界,全世界都是一片灰蒙蒙。从没有人看到过开车人的相貌,有一回我走过车头时,透过挡风玻璃瞟了一眼,只看见一个戴了大墨镜的人坐在方向盘前。我问阿利,什么意思呢,那么黑,黑手党啊?
阿利耸了耸肩膀,把两手摊开,他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阿利,我讨厌你这种动作,还有你这种腔调。
对不起,阿利的脸红了一团,他说,我不是有意的。
噢,是啊,阿利从骨子里讲,似乎真没有什么变化,除了衣服的品牌,还有那辆红色的小跑车。他还是那么慷慨,经常请我们去下馆子,喝咖啡。事先他会掏出一个亮晶晶的小手机,小得就像女人的指甲盖,走到一旁,和谁通通话,声音小得就像特工人员在接头。然后,那车就会在我们分手时出现在他的身边,好象一头海豚静悄悄地游过来。朱朱就说,阿利,弄得这么神乎其神的,不等于是在暴露目标吗?
阿利老气横秋地叹口气,他说,谁都知道防护栏招引小偷,可住楼房的人家,谁不安装防护栏呢?
朱朱笑了,她说阿利,这种格言你说得出来?
阿利说,我妈妈说的。
我从旁边看着阿利,我觉得阿利其实还是阿利。他对我们还是那么友好,他看着我的时候,还是从前那种眼光,怯怯的,柔柔的。但是,他慷慨的方式有了微妙的不同,从前他总是应邀请客,现在他几乎都是主动邀约,而且请谁不请谁,都是他自己说了算,每一次都有一二个人出现变动。我、陶陶、朱朱是不变的,但有好几次都没有叫金贵。他对金贵视而不见,显得故意的冷漠。我提醒过他,如果像从前一样把金贵当朋友,你就要注意金贵的感受。阿利很温和地反问我,我从前是不是太把他当朋友了呢?我何必呢。
我不懂阿利的意思。
但是,只要阿利请客,金贵都是去了的。请不请他,他都去。他跟我说,风子,乡巴佬还顾什么面子呢?本来就没面子,是不是?
我觉得金贵说得很在理。要是换了我,我说不一定也偏去呢。不过,我又不是乡巴佬,天晓得我去不去。也许根本就不屑去吧?他即便真的请了我,我也可能不去啊。陶陶给我讲过一件事情,他小学的时候特别迷恋打乒乓,上课的时候也在悄悄地玩乒乓,他把它顶在指尖上旋转,而且还可以从一根指尖旋转到另一根指尖。老师是一个漂亮的女孩,陶陶说自己打乒乓都是为了她,让她为他骄傲,让她为他脸上放光。可是她并不领情,有一回上课,她走过来把他的乒乓球抓过去,一脚踩得稀巴烂。她说,你显什么洋盘!还把他的红双喜球拍没收了,至今也没有归还他。陶陶说他哭了,哭得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他对所有安慰他的人说,我今后作了世界冠军,她来给我献花,我也要扭头不看她。陶陶给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们当然是正在好着呢,而且他还把我横搂在怀里。我把身子直起来,我说,如果是宋小豆给你献花,你也扭头不看她吗?陶陶哈哈大笑,他说,她凭什么给我献花呢!
现在的陶陶已经和我形同路人了,他看见我,只是咧咧嘴角,也不说话,就擦肩而过了,就像逃出笼子的豹子再次见到了猎人。真是好笑啊,我还能把他吃了,我还有胃口吃他?不过,包京生被抓走之后,他倒是频频在阿利的饭桌上和我相逢。他长胡子了,而且是络腮胡子,他把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的,一脸都是青乎乎的颜色,偶尔他把一颗青春疙瘩刮破了,青色的上面就有了红色的豆疤。陶陶看起来就更沉默了,阴郁了,也更有心事了。吃饭的时候,他就坐在我的对面,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就像夏天的阳光落在一匹树叶上,火辣辣的,却没有一点点的情义。
那天的晚饭是在谭沙锅鱼庄吃的。鱼庄里的空调吹得人背心冰凉,我们的座位临着南河,透过挂了竹帘的窗户望出去,河面就像滚着油的沸水。金贵说,河里的鱼都要煮熟了,这狗日的天气!朱朱喝了一大口干红,脸颊红得像横着竖着乱抹了胭脂。她大概是被酒呛了吧,又急着夹了一条葱烧鲫鱼送进嘴里。听了金贵说话,她想插一句什么,但话没有说出口,就艰难地咳了起来,脸上越咳越红,最后把胭脂涨成了猪肝。天,阿利说,她被鱼刺卡住了!我给朱朱捶着背,我说,别咳,别咳,求求你,别咳了……朱朱喘了口气,指了指自己
的喉咙,说,我要死了……要死了……然后她就不要命地咳,恨恨地咳,就跟谁赌气一样,真的是咳得要死了。我把她搂在怀里,我说,朱朱,别这么娇气,啊?
朱朱的眼泪噗噗地落下来,像个温顺的孩子一样,把头埋在我的胸口上。朱朱的脑袋,还有她的身子,就跟纸糊的美人一样,只有呼吸,只有淡淡的体味,却没有一点点的重量。朱朱说,我要死了。死了……就好了……我拍拍她的脸蛋,我说,朱朱,朱朱,你别这样好不好?
金贵说,她是被鱼刺卡住了。喝点醋,吞一大口饭,鱼刺就下去了。
阿利瞪了金贵一眼,他说,是你们家的偏方吧?不行。
金贵说,这是最管用的办法,我们村的人全都这么做,没有一回波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