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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保田指着突入海面的山岩问杜荣林:“这玩艺儿你对付得了吗?”
杜荣林问这是要干什么?孙保田说要把那座山炸掉。杜荣林问这又是为什么?嫌它不好看?孙保田说,好看不好看关谁事了?关键是这里港湾和水深条件非常好,是一个天然良港。地方上准备在这里修建一个码头,作为外运码头,让外轮停靠,运送出口香港澳门的大宗土特产,还有其他货物。闽南一带已经被列入沿海对外开放地区,外贸外运迅速扩大,需要加强港口建设,也是为台湾海峡两岸“三通”做些准备。这个码头的修建计划受到了高度重视,已获批准,要求以最快速度建成。由于地方上技术和施工力量都严重不足,请求部队给予支援,主要是帮助完成石岭的大规模爆破工程。军区研究了地方的请求,同意抽调精兵强将,给予有力支援。
……
这年夏天,杜荣林老友陈石港家逢大喜,大儿子陈陆军完婚。陈石港给杜荣林打来电话,问杜山暑假是否返家探亲。杜荣林说当然,这孩子啥时没回来过?哪怕就几天,她肯定要来给家中老头检查检查身体,开点药吃。陈石港问了时间,笑道:“请你一家子,咱们两家聚一回啦。”杜荣林很高兴,一口应允。
时陈石港已经从海防部门调到市里特别成立的招商引资办公室当主任。陈家的陆海空三军和世界和平都很出息。刚结婚的陆军在基层工作,年纪轻轻已经当了乡长。老二海军跟杜山同一年上大学,去北京,毕业后远走高飞,赴美留学去了。老三空军当警察,女儿世平也上了大学。杜荣林跟老友开玩笑,说你老人家生个陆军守大陆,生个海军漂洋过海打美帝,生个空军下凡抓贼,剩下世界和平还在流鼻涕。用你这三军总司令管引资,哪不财源滚滚!
经两人协商,两家的合家宴定在星期日晚间。那天中午,杜海吃过午饭,忽然起身向父亲告假,说部队里有事,要马上走。杜荣林眼睛一瞪说:“不行。”
杜海依然坚持:“是急事。”
“你来。”
杜荣林掉头走进自己屋里。杜海在厅里站了几秒钟,最后还是下决心跟了进去。
杜荣林说:“你小子翅膀硬了。”
他也没怎么让儿子难堪,只是拉开抽屉,从里边取出一张纸,让儿子看。
却是一张任职命令。杜荣林被任命为所在部队的副司令员。
“马上要宣布了。”杜荣林表情有些疲惫,“给我留一份。”
……
4.
……
这年,杜海的妻子生了个女孩,春节期间一家三口回卫红的老家浙江宁波探亲,杜荣林的岳母王碧丽是杭州人,忽然很想回老家看看,便跟着外孙一家一起上路。杜荣林家中只剩他和杜路父子两人。家无女人即刻乱套。杜路比较懒散,父亲不在家时,他饭都不做,四处打游击混饭吃。杜荣林要在家,父子俩便顿顿吃食堂,连开水都是食堂大锅炉每天二十四小时翻滚出来的作品。杜山回家时,杜家冷锅冷灶,没有火星和热气。杜山即批评杜路:“要你一个大活人干什么?怎么就不能给爸爸做点吃的?”
“别光骂我,姐,”杜路笑道,“你把我得罪翻了,就一个弟弟都不剩。”
杜山不再多说。她把家里仔细收拾一番,里外洗个干净,给煤炉生上火,上市场买了猪龙骨和黑豆,洗好了用砂锅炖在煤炉上,自己坐在一旁,看着心思重重的火苗一窜一窜舔着砂锅的锅底,等候父亲归来。
杜荣林察觉女儿跟上次回家时大不一样。看上去一切正常平安无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忽然间她会显得心不在焉,眼神恍惚掉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她用砂罐给父亲煎药,有几回一直煎到满罐水全干,满屋里全是焦药味,才忽然想起该去关掉煤火。
杜荣林估计杜山在学校碰上什么事了。可能是学习上的事,也可能是生活上的事。孩子已经三十出头,不小了。她一向坚强,很少表露出自己的烦恼,碰上什么都自己对付,不愿让亲人特别是杜荣林为她操心。她不说,杜荣林也不多问。
那天杜荣林叫来辆车,说自己去沿海部队有事,让女儿跟他一起到外边走走。
“你得放松一下。”他说。
“我好着呢,爸爸。”她笑,挺勉强。
他们在海边上了一条船,渡海前往海中一个满目青翠的小岛。小岛中部是座小山,山下有个小渔村,山上战壕纵横交错,有一个部队哨所掩蔽于密密的相思树林中,俯瞰着前方海域。冬日的海风呜呜不绝,挟着股刺人的寒意吹拂林木,茫茫海天波浪涌动,小岛像在摇晃,有如漂浮在海上的船。
第十一章 大浪涌(3)
杜荣林领着女儿在海岛上四处走,小岛景色极好,宁静安详。但也不是仅此而已。小岛位于前沿,前方,远远可见东北海区有一个黑黝黝的,如一只小猫蜷起身子趴在海上的小岛,那是另一方军队占据的岛屿。尽管双方已经久未战斗,哨所指挥官仍不敢大意,特命令两战士保护杜副司令父女,与他们隔数十米,紧随不舍。
不久前,这个岛上的渔民在附近海区捕鱼作业时,捞起了一具被降落伞缠住身子的军人尸体。渔民们把尸体拖回来,向边防部队报告。经检查,死者为对方的空军军官。几天前对方一架运输机因机械故障在附近海域坠毁,两名飞行员跳伞失踪,捞起的尸体可能是其中之一。岛上部队按上级要求,用扩音喇叭向对方喊话,通知对方于隔日中午到附近海域接取死者尸体。第二天中午,我方派渔民驾渔船把死者郑重送达指定地点,对方果然有便衣人员驾小汽艇在该海区守候,完成此项交接事宜。守岛部队事件处理得当,杜荣林特上岛看望问候,并予口头表扬。
杜荣林跟女儿讲起这件事,用手比着海面说:“死的有,活的有,半死不活的也有。这些年海峡上游来游去什么样的人都有,打鱼的,做生意的,当兵的,弄不好还有一些个老特务瞒天过海,偷偷来去。”
“两边军队现在已经不互相射击了吧?”杜山问。
“也有些个别事件。”杜荣林说。
杜山跟父亲谈起学校的事,提到学校里一个姓方的老师。这位方老师其貌不扬,长着一张长脸,脸形上宽下窄,学生们在背地里不叫他老师,管他叫“马面”。这位马面先生也是本校的毕业生,因为脑子管用,书读得好,毕业后留校任教。有一回下课时这老师要杜山留下来,吭吃吭吃半天,忽然对她说:“我有两张电影票。”
“你说我怎么办,爸爸?”杜山问。
杜荣林问杜山这位方老师有多大了?杜山说比她大两岁。
“你那里就没有……”杜荣林皱起眉头道,“没有那种面相跟马区别大点的?”
杜山噗哧笑出声来,说:“爸爸,我挺悲哀的是不是?”
杜荣林也笑,说:“杜山,你看得中就行,有什么悲哀的。”
“其实人家长得也还可以。”杜山说,“要是爸爸想看看,暑假我把他带回来。”
杜荣林笑道:“这还用说嘛。”
……
这年寒假杜山没在家多呆,春节过完,初三就上路回校,说是要赶一个课题实验。离家前,她为父亲和弟弟煲了一锅排骨海带汤,让他们能好好吃上一顿。在收拾洗晒好的衣物时,莫名其妙她泪流满面。
她对父亲说,她很想自己哪都没去,没去上海,没去读什么大学,始始终终就呆在家里,跟爸爸在一起,那样的话也许更好一些。她提起往事,说当年父亲重病住院时,她觉得自己不能离开,大学的报到日期已经赶不上了,决定放弃。父亲瘫在病床上,拍着床板要她走,她不听,陈石港跟她谈,用一个问题把她逼走了。陈石港问她:“你是想给你爸爸收尸,还是想看他再站起来?”陈石港说,如果她不听话,一定要守在父亲身边,杜荣林会病上加病,肯定活不了多久。相反,如果她掉头离去,杜荣林满心充满希望,他就肯定会再站起来。
“爸爸,”她哭道,“怎么会这么矛盾呢?”
杜荣林哈哈大笑,他说陈石港就这样,夸大其辞。不过他说的是真话。杜荣林确实对杜山充满希望,他知道这个女儿肯定大有出息。当年杜山才那么一丁点大,被意外一叉扎进医院当小伤员。他去看她,跟杜山讲自己额头上的伤疤,说那是日本鬼子的军刀劈出来的。杜山用手指头摸过来,摸过去,小指头软不拉塌,那一刻他决定把她抱回家。后来他总是为此庆幸,因为自己有了这么个好女儿。
“可是爸爸,有很多事啊,很难受的。爸爸。”杜山擦着眼睛说。
她没说遇上了什么事情,是什么让她如此难受。杜荣林也没有追问。他只是说,杜山一直都是挺坚强的,这么多年来她已经有过很多见识,哪怕山那么重的事情也没把她压垮过。她一定还会是这样的。
女儿把眼泪抹掉,点点头就上路了。
第十二章 越海逐潮(1)
1.
后来罗进开玩笑说,天大地大不如共军恩情大。罗进在大陆领教过“文化革命”,当时大陆歌曲里有这么一句歌词,叫“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罗进耳熟能详,套用在此,听起来是一种戏谑,但他这条命还真是人家解放军给救的。
那天,在船上苏醒过来,一看身边军人,他还以为自己又叫解放军捕获了。后来发现自己还在渔轮上,渔轮还在海浪上摇晃,他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自己这回差点完蛋,二是这回救他的是解放军。除了让他逃过枪弹和警总的审判,他们还控制了他的心脏病发作。他们给他打的一针,留下急救药品,让他得以活着跨越海峡。
他不禁感叹。当年共产党曾高抬贵手让他得以离开大陆回台与家人团聚,今天可谓二施援手再救一命。时空流转,人世沧桑,爱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