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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经验看来,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能就此相信的。我就想修身书是骗人的东西。因此在这不守规矩要扣操行分数的可怕的时间里,总是手托着腮,或是看野眼,打呵欠,哼唱歌,努力做出种种不守规矩的举动,聊以发泄难以抑制的反感。
我进了学校以后,听过孝顺这句话,总有一百万遍以上吧。但是他们的孝道的根基毕竟是安放在这一点上,即是这样的受生与这样的生存着都是无上的幸福,该得感谢。这在我那样既已早感到生活苦的味道的小孩能有什么权威呢?我总想设法好好地问清楚这个理由,有一回便对于大家都当作毒疮似的怕敢去碰只是囫囵吞下的孝顺问题发了这样的质问:
“先生,人为什么非孝顺不可呢?”
先生圆睁了眼睛道:
“肚子饿的时候有饭吃,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有药喝,都是父母的恩惠。”我说道:“可是我并不怎样想要生活着。”
先生更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道:
“这因为是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我说道:
“可是我在不知道这些的时候还更孝顺呢。”
先生发了怒,说道:“懂得孝顺的人举手!”
那些小子们仿佛觉得这是我们的时候了,一齐举起手来。对于这种不讲理的卑怯的行为虽然抱着满腔的愤懑,可是终于有点自愧,红着脸不能举起手来的我,他们都憎恶地看着。我觉得很气,但也没有话可说,只好沉默。以后先生常用了这有效的手段锁住了人家质问的嘴,在我则为避免这种屈辱起见,凡是有修身的那一天总是告假不上学校去了。
十年前有日本的美术家告诉我,他在学校多少年养成的思想后来也用了差不多年数才能改正过来。这是很有意义的一句话。《银茶匙》的主人公所说亦正是如此,不过更具体地举出忠孝两大问题来,所以更有意义了。
(廿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附记〕 近日从岩波书店得到中氏的几本小说集,其中有一册原刊本的《银茶匙》,还是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的第一版,可见好书不一定有好销路也。
(廿六年二月二十日再记)
第一部分日本对华行动的背后(1)
从前为《国闻周报》写过三篇《日本管窥》,曾答应王芸生先生说,末了还有一篇其四。可是一搁就是一年半,不曾交卷,愈搁愈不好办,到得现在虽想决心清理,这本卷子却无从下笔,着实感到为难。这缘故自然一半在于我自己的懒惰,一半也总为题目的难做。本来只要熟读了《东莱博议》,天下没有不好做的文章,其诀窍便是趋与避耳,趋即投机,应该怎么说的就怎么说,避即忌讳,不应该说的就不说是也,不佞未尝不读过《博议》,而且也作过管仲或汉高祖论,可以随意褒贬,不过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近日来更是思想顽固,不大会得通融,所以写出文章来总难合式,我曾经说过,抗日时或者觉得未免亲日,不抗日时又似乎有点不够客气,这回又特别“烦恼自取”,想来谈日本的别一方面,其写得不好更是活该矣。其实自己知道不容易谈的东西原可干脆的不必谈,这道理我也明白,但是我们平常多只注意于所谓文化,所见的往往偏于盾的一面,今为补足起见自不能不来谈一下,若其事倍功半,即俗语云吃力不讨好,则本来是早就知道者也。
去年八月间我写《与友人谈日本文化书》之二,其中有这几句话:
“据我想一个民族的代表可以有两种,一是政治军事方面的所谓英雄,一是艺文学术方面的贤哲。此二者原来都是人生活动的一面,但趋向并不相同,有时常至背驰,所以我们只能分别观之,不当轻易根据其一以抹杀其二。如有人因为喜爱日本的文明,觉得他一切都好,对于其丑恶面也加以回护,又或因为憎恶暴力的关系,翻过来打倒一切,以为日本无文化,这都是同样的错误。”那么现在的意思差不多就是暂时离开了艺文学术方面来谈谈日本,贤哲我们还不大配得高攀,不过懂总是可以懂得一点,至于英雄更是隔教,怎么谈得呢?其实英雄即流氓耳,有些大流氓会成得大事,如朱元璋与德川家康'45',却是不可多得,普通的小英雄也就很是寻常,随时可以遇见,其成绩亦不过码头上拆梢之类,但在国际则是当然的罢了。我们平日讲文化的虽然看不起他们,实际上仍是身受其害,不容得我们不注意他,今天破费点工夫来说几句话,关于日本现代的英雄事业,虽然不能说得明白,略为表示一点意见,也总是应当的罢。
日本对于中国所取的态度本来是很明了的,中国称曰帝国主义,日本称曰大陆政策'46',结果原是一样东西,再用不着什么争论,这里我觉得可谈的只有一个问题,便是日本为什么要这样地做。这句话有点说得不大明白,这问题所在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本来对中国的帝国主义不只一个日本,为主义也原可不择手段,而日本的手段却特别来得特别,究竟是什么缘故?这就是我所说的问题。我老实说,我不能懂,虽然我找出这个问题,预备这篇文章,结果我只怕就是说明不懂的理由而已。近几年来我心中老是怀着一个大的疑情,即是关于日本民族的矛盾现象的,至今还不能得到解答。日本人最爱美,这在文学艺术以及衣食住的形式上都可看出,不知道为什么在对中国的行动显得那么不怕丑。日本人又是很巧的,工艺美术都可作证,行动上却又那么拙,日本人喜洁净,到处澡堂为别国所无,但行动上又那么脏,有时候卑劣得叫人恶心。这真是天下的大奇事,差不多可以说是奇迹。我们且具体的举例来说吧。
其一,藏本事件'47'。大前年夏天我往东京去玩,在日华俱乐部遇见好些实业家和军人。我提起藏本失踪的事来,一位中将答说:说起来实在惭愧。可惜当时的日本报纸和通讯社所发表的文章都散失了,如有人编辑为一书,倒是很有意义的事。
其二,河北自治事件。不知那里雇来的老头儿坐了破汽车到官所请愿说要自治,有日本友人对了来游历的参谋本部的军官谈及,说这种做法太拙太腌了,军官也不赞成,问你们参谋本部不是与闻的么?他笑而不答。个人尽不以为然的,但事情总是那么实现着。
其三,成都北海上海汕头诸事件。
其四,走私事件,日本称之曰特殊贸易,如此名词颇有幽默味。但只宜用作江湖上的切口耳,非国家所可用也。
其五,白面事件。我曾说过,日本人的爱国平常似只限于对外打仗,此外国家的名誉仿佛不甚爱惜,这于贩毒可以得到证明。《管窥之一》中云:
“说毒化政策这倒未必然,大约只是容许侨民多赚一点钱吧。本来为富不仁,何况国家,如英国那样商业的国家倘若决心以卖雅片为业,便不惜与别国开战以达目的,这倒也言之成理。日本并不做生意,何苦来呢。商人赚上十万八万,并不怎么了不得,却让北平或他处的人民认为日本人都是卖白面吗啡的,日本平常动不动就说中国抗日侮日,其实如上边所说,使一地方人民都相信日本人专售吗啡,岂不更侮日之尤,而其原因还不是在于日本官民之不能自己爱惜国家名誉的缘故么?”
以上诸例都可以做我的证明。假如五十岚力的话不错,日本民族是喜欢明净直的,那么这些例便即可以证明其对中国的行动都是黑暗污秽歪曲,总之所表示来全是反面。日本人尽有他的好处,对于中国却总不拿什么出来,所有只是恶意,而且又是出乎情理的离奇。这是什么缘故呢?平日只看见日本文化的人对于这件事实当然要感到十分诧异,百思不得其解的,我说这是当然,盖因此不属文化分内事,虽贤哲亦无如何者也,但是我既然搬出这问题来了,无论对不对总得与以一种解释才行,文化方面的路已经走不通,那么就来走反面的路看,贤哲没有办法,那么就去找愚不肖的来吧,我这里只好来提出反文化说作解释,大家请勿笑话,如有更好的说法,不佞愿伫候明教也。
第一部分日本对华行动的背后(2)
我看日本现在情形完全是一个反动的局面,分析言之其分子有二,其一是反中国文化的,即是对于大化革新的反动,其二是反西洋文化的,即是对于明治维新的反动,是也。我们推重日本的文化谓其自有独立的地位与价值,但其以中国及西洋文化为根本则是事实,而汉文化的影响为尤大,盖年代久远,所入者深,所及者广也。日本开国相传在基督前六百六十年,谨慎的学者则仍取孝德天皇大化元年(六四五)为纪年,是时为唐贞观十九年,日本初仿中国用年号,次年即实行改革,于历史上开一新年代,一切文化于以建立,而为之模范者则隋唐时制度文物也。千余年来代远事繁,又学涉专门,不佞未敢妄谈,只就现代生活来说,汉文化迫压的痕迹也还是历历可睹,略举一例如文字,汉字至今还为中学生所必修,汉字到处皆是,不但可笑的是日本式罗马字未能通用,即日本假名亦终未能取汉字而代之,有一时候最出风头的断然处置呀膺惩等等话还不得不用汉语,这真是一段大喜剧。用毛笔与筷子似乎成一系统,日本也套在这圈子里没法摆脱,于是艺术与生活上有好些事情便又都只好跟着走,虽然成就自然可以有高下不同,这种文化的债务在当时虽很是欣感,后来也会渐渐觉得是一个压迫,特别是自己站得起了而债主已是落魄的时候。民国前太炎先生'48'居东京,有人找他写字,常抄《孟子·离娄下》的数语与之,文云:
“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太炎先生的愤慨是难怪的,但是天下的负恩杀师其原因并不一定为的是愈己,实在有许多也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