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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岁少女-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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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突然要走了?〃我问。 
  她撅撅嘴:〃男人的心,秋天的云。昨天还海誓山盟,今早就催我离开。〃 
  我心里一沉:〃他没说理由吗?〃 
  〃说了,但我没听。〃美妹说,〃好像是说留在这儿不安全。走就走,冷空气马上要下来,这里的冬天简直吓人,难道我非要赖在这儿不走吗?我……〃 
  她的眼圈和鼻翼现出一轮淡红,我深深地忧虑。吴国斌已回连三天,她对美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笑脸相迎,拉拉扯扯,夜间两个人说说笑笑;当着卷毛的面,吴国斌大声赞颂美妹的美貌。我觉得那黑女孩是在演戏,会使那场爱情蒙上浓雾。我老记着她会夺战利品似的夺回卷毛。 
  〃美妹,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 
  〃你想到哪去了!〃她破涕为笑,〃以为人一走茶就凉吗?世上找不到比我更爱卷毛的人,所以,即使他动摇几次,最终还会来找我。〃 
  我相信,美妹在十七岁时就炉火纯青地掌握了爱情之本。后来,经过一系列曲折磨难。她与卷毛结成美满伉俪。在我的婚礼上,她没借用大路货的贺词。只说;〃假如你真心爱他,那就尽可能待他好些,切记,切记!〃 
  我们朝木刻楞走去,小房间收拾得太整洁,缺少了住家过日子的温馨,如同一片净地。倪娜正坐着织婴孩的小毛衣。见了我们,她无声地指了指椅子。 
  美妹说:〃我明天就回泰兴。〃 
  倪娜凄楚地望着她:〃挺突然的。〃 
  〃说不定隔几个月我又会来这儿。〃美妹说,〃到时候我来抱小倪娜。〃 
  〃也许。〃倪娜嘴角边现出细弱的苦纹。 
  美妹走的这天,哭得轰轰烈烈,天昏地黑;倪娜光脚拖着皮鞋跑出来,她倚着栅栏,紧抱双肩,惊愕地张开嘴唇,仿佛在那对恋人的抱头悲号中听到了有关她命运的伴音。 
  以后,倪娜神情惚恍,沉默寡言。连里再也见不到那个走路轻盈盈的女孩,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步履老迈的大肚子孕妇,通常,她只用手势回答别人的问话。 
  瓦西里那儿一直沓无音信。我去找邢指导员,他摊摊手,小孩要坏脾气似的咆哮道:〃我哪知道?当初就不是我整他;现在林场管这事,我好比碰上灰堆里的豆腐吹不得打不得。〃我把目光投向知青头,他铁青着脸,眼睛泛着靛青色幽光,很像伤了元气的狗。瓦西里事件使他在连里成了臭狗屎,冷言冷语刮满耳。连本来拥戴他的卷毛也改编了不少歇后语:知青头照镜里外不是人。除去失人心外,知青头可能还陷入了别的泥坑;他焦灼不安,脸上发出密密的小水泡,挠得血迹斑斑;远远看到倪娜的身影,他便仓皇地绕开。 
  倪娜的腹部越来越大,走路就像要倒下来似的。我每夜都去木刻楞陪她。临睡前,她常常絮絮地谈到她母亲,说是生下孩子后,要以母亲的小名为她命名。她能一气说许多跟母亲相处的故事,有时我一醒来,仍能听她娓娓地描绘着: 
  〃她高大丰满,身上暖烘烘的,有种好闻的香味;她的眼睛细而长,弯弯的,像豆荚,特别美,特别仁慈。夏天她穿绸衣绸裙,走路轻轻的,窸窸窣窣响,脚上是白帆布凉鞋,搭扣的形状像珍珠,滚圆、饱满,我总想摸它、搓它……〃 
  她不在意我是否在听,仿佛那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情感;那儿积蓄满了,只能扑腾着溢流出来。很奇怪,那段时光她一直未提到瓦西里;不知是她矜持地把他藏在最深的心底,还是由于跟母女之情相比,爱情便轻若鸿毛。 
  初冬来临,连着下了几场雪,四处白皑皑一片。瓦西里那儿仍没有一点消息,托人打听,据说是收容审查。倪娜即将临产,她的踝关节肿胀得厉害,整条小腿都亮晶晶的,走路瞒跚;我催她去医院,她说日子还未到。 
  大约三天之后,已到点灯的时候,天孕着雪,阴}的,寒气直钻骨缝。我从楞场下来。心脏扑棱棱乱跳。在公路边遇上山岭上人,他骑着马,马背上挂着一串羽毛艳丽的山鸡,远看就如漂亮的马缨。 
  〃你来看倪娜吗?〃 
  〃啊!〃他把又薄又瘪的嘴张大着回答。 
  他常来送山货,通常不进木刻楞,像个义士般笔挺地站在门外。待到有人进出,他便把山货垃圾似的扔在地上,扬鞭策马而 
  我推开门,拉亮灯,不由大惊失色;倪娜歪倒在地,牙关紧闭,四肢抽搐,摇撼她,她眼睛上视,已处于昏迷状态。我急得大声呼救。 
  闯进几个人。大家把她抬到铺上,她缓和了一阵,突然又发作起来。 
  〃快送医院!快!〃知青头声嘶力竭,他站在后排,在那儿来回踱步。 
  〃没车了!〃 
  〃这么晚,不会有运村车上来。〃 
  〃怎么办?这儿没人懂接生!〃 
  外面几声马嘶,听见马的硬蹄叩击着地面。有人叫;〃外族老头跑了!〃 
  〃他留在这也没用!倪娜哪还能骑着马颠到医院!〃 
  〃挺过今晚,熬到明早就好了。〃 
  知青头吆吆喝喝:〃去几个人到道口去站着。见车就拦下。〃 
  可是,天黑路滑,迟迟不见来往车辆。站道口的几个冻得缩手缩脖。倪娜已苏醒过来,脸色苍白,嘴唇也失去红润,她说让大家都休息去,她能挺过今晚。 
  我独自守着她。她捂着腹部呻吟起来,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发梢滚下来:〃小姑娘,我要生了……你帮我好吗?〃 
  〃我怎么做?〃我几乎要昏眩我瞥见两滴血水从她的下体渗出,染红了床单,如同印上了一大簇烂漫的山花,可怕的是,那簇山花迅速地绽开。绽开、她像是通体浸在血水里。 
  〃血!倪娜!倪娜!〃 
  她攥紧衣角,下颚痉挛似的颤动,咬紧牙,嘶嘶地吐着冷气,〃拉上窗帘。你,你去烧一壶水,别,别怕。〃 
  在阵阵肝胆欲裂的惨烈叫声中,我对女人,对生育大彻大悟了。做母亲的迎接新生儿就如经历一场酷刑,是一种迸裂,一种分割,一种脱胎换骨的苦难。我就在那当儿感到心收缩成一个枣核,仿佛即将出生的新人便是我,而那个挣扎在艰难中的女人便是母亲。 
  倪娜脸黄下去。她抓我的手,抓我的衣角,她脸上代表青春的柔软的茸毛全部竖起,有两滴泪晶莹透彻地挂在她的睫毛上,水晶般地凝结着,她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喊着:〃妈妈,哦,妈妈。〃 
  马蹄声由远至近。仿佛近得要破门而入,马嘶叫一声,震得窗玻璃颤动。我觉得马的热腾腾的臊味已送进窗缝。 
  〃咚!〃一样东西沉重地落地,打夯似的。随即,响起一个非常熟悉的嗓音,几乎在他发第一个音起,我就厌恶到极点。 
  〃来人哪!有人绑架我!〃 
  呼拉拉围上来许多人,纷纷说道: 
  〃太好了,大拿亲自来给接生。〃 
  〃大夫万岁!救死扶伤!〃 
  大拿凶相毕露:〃别欺人大甚!我可不是来行善的,那老头拿刀把我绑架到这里。喂,叫你们的头儿来说话!〃 
  知青头拨开众人走上前去,〃大夫,先救人吧;我们的阶级姐妹……〃 
  〃别废话,先把这老头扣起来。他无法无天,撬开医务所大门,用刀逼我上马!〃 
  周围的人都插嘴道:〃不那样你能来?〃 
  〃摆臭架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 
  倪娜猛然竦地一颤,昏死过去,两颗珍珠般的泪珠滑下来,无声无息地润入双鬓。她的脸安详超脱,仿佛已对这个世界一无所求。后来我总想,在那一刻中,她的灵魂已飞离躯体,去追踪遥远的天国中的母亲,那个丰满美丽、有着细长豆荚般仁慈双目的女人。 
  那一夜居然也出了月亮,冬中的它又高又白,孤独悲切。大拿最终被山岭上人的刀子逼进木刻楞。全连人都静守在门外,黑压压的如一片密林。每个人都怀着父亲般虔诚的心情,盼望黎明前的那一声婴儿啼哭。在那个有月亮的不眠之夜中,一个不幸女人的遭遇唤起多少人濒临混灭的圣洁感情。 
  倪娜死于子痫病,据说是妊娠中毒症的一种。她和女儿合葬在郑闯的墓旁,她曾说过她喜欢这片清苦的泥地,那墓场是她亲自选定的。多少年来,我心里总有个不灭的渴望,盼望能有个女儿,总觉得惟有她才能寄托我对好友永恒的爱。 
  下葬那天,我居然没有伤心得死去,仿佛已是墓场的常客,对死亡熟悉了、宽容了,毫无戒备了。风刮在脸上,很麻木,知觉大概已被抽空,留下的只是坚硬的躯壳。 
  几天后,瓦西里被释放回连。他老是蹲在栅栏边,门大大地敞着,屋子冷冰冰的犹如地窖,那是因为美丽娟秀的女主人陨落了,她是这木刻楞里的太阳。来来往往的人路过那儿,纷纷加快步伐,不忍惊动这失魂落魄的男人。 
  自从瓦西里成为倪娜的新郎,他在人们的心目中就突然拔高一节,说不上是什么效应,反正他就成了个靠得住的男人。没人再嘲笑他,过去的那段轶事被当作陈旧的一笔。我不懂是由于一个好女人改变了丈夫的恶习;还是由于这个好女人,人们才把目光公正地射向她深爱的丈夫。 
  瓦西里瘦了,脸显得狭长。夜里,能看见他直直地站在月光下,背后拖着一条长长的暗影。遇见我,他总是直视我的眼睛,仿佛想从里面挖取什么珍贵物。 
  〃她留下了什么话?〃 
  我摇摇头。除了爱和善,她没有什么留给这世界的;她独自承受着辛酸凄楚去独行。 
  〃你再想想,〃他恳求道,〃哪怕想起一句。〃 
  〃她对她的一生毫无遗憾,她满足了,一无所求了。〃我觉得这才是好友的境界。 
  〃谢谢。〃他含混地嘀咕道,〃我明白。〃 
  隔了半个月,有关火灾的定论下来,属意外事故,免于瓦西里任何刑事处分。就在那个夜里,瓦西里神奇地失踪了;木刻楞没锁,一切物品都按倪娜生前的摆设,甚至那只老得五音不全的旧口琴,唯有那杆猎枪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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