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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大眼四周看来看去,两手交替地拍我的背:〃聪明的小姑娘,你让我骄傲。〃
她变得外向而又激情,还留着对朋友的一往情深。对面,瓦西里不知从哪找出只破口琴,动情地吹起来。我觉得他搅乱了我跟倪娜间安详的默契,生起气我就虎着脸。
〃咱们进帐篷吧!〃我说。
她笑笑,就依了我。
我可以发誓我没嫉妒别人对优娜献殷勤,只是像个古董似的觉得别人居心不良。我不愿她受坑害,惟有我警戒在她身边,直至把她送到可心的人手中。她救过我,我们之间结成特殊美好的关系,那便是互救。人需要友谊就是抗拒灵魂的孤独感,我跟倪娜亲密无间,一旦她被攫走,我便空留个孤魂。
当夜无比安静,仿佛人退回到胚胎,被母亲的子宫拥簇着。清晨,我突然被倪娜推醒:
〃小姑娘,你听!你听!〃
我侧耳细听,越过苍穹般广漠的山林,远远的天地间传出震颤的喧嚣,断断续续地连成一种激越的声音,那旋律勾人心魄。
〃火车!火车!〃
另外两个女孩也一跃而起,我们置身山岭,远离索居,就这微弱的响动成了我们与外界的交流。原来我们离人间世界离亲人不怎么遥远,这夜行火车能载着我们回南方。我们一个个突然热泪盈眶,被黎明般的希望感染得通体炽热,忍不住把额头相互抵来抵去,如快活的一群牛犊。
听到男生宿舍也沸腾起来,门被摔得山响。隔窗望去,只见一帮子只穿内衣裤的傻瓜哆哆嗦嗦地站在雪地上,有人在拼命打喷嚏,也有人叫道:安静!安静!
我们都在为思乡梦寻找依托,男生显得更执著,坚持了五分钟才纷纷溃退。冬天里衣着单薄的人显得像头大体小的娃娃,我注意的是人堆中最孱弱的娃娃,他是郑闯。
再也无法入睡。倪娜一反常态,被激情撩拨得眼白熠熠发光,〃我们合唱,唱歌好吗?〃
吴国斌爽快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本破旧的外国民歌二百首,像抽出利器那般神速。我难以相信那样的女孩居然爱优美民歌,当她用厚厚的音色给歌子起头时,存留我心的嫌恶感就断裂掉,从此对她刮目相看,并且开始相信音乐能给予灵魂某种开阔的启示。
我们大胆地唱许多禁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深深的海洋》,还唱《红河谷》,居然有男生响亮地鼓掌。后来知青头嘭嘭地来敲门:〃换革命歌曲唱如何?喂,那些歌成问题,小资情调!〃
隔着门,他的敲击声宛如助兴的节拍,我们占着女性的优势和任性,大唱着希冀的失而复得,抒发哀愁,盼求遥不可及的幸福。
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
不平静就像我爱人,
那一颗动荡的心……
只有在歌中,我们才能领略心中压抑的骚动,才敢吐露爱人一二字,将它们从束紧的胸中裸露片刻。
知青头愤慨地擂起门,此刻已发展到疯狂:〃不准唱,那是弃妇的歌!〃他毒辣地叫,显然已不单单为那些歌,而是针对人:他是个习惯我们对他唯唯诺诺的家伙,他只怕人与人的灵魂对灵魂。
对面帐篷突然传出口琴声。是瓦西里!倪娜惊喜交加地抱住膝盖,把头靠拢,下巴抵着那儿。吴国斌低声起了个头,我们便合着口琴唱起来: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有位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知青头他蠢就蠢在不识趣,仍在那儿骂骂咧咧,门他是不敢擂了,因为黑女孩拉开了门闩,门被风吹得一翕一翕,他不敢贸然挨近一个阴谋。这时,指导员出动了,扯开嗓子炸雷般地叫:〃别管了,愿嚎就让他们嚎去吧。听着,早晨提前半小时上工,哪个赖被窝我就罚哪个!〃
因为那是个绝妙的黎明,我至今仍记得那富足的情感如何跟随血液滋润全身,款款地暖暖地回缓。尔后的几个黎明都有人披衣坐起,静等那火车鸣叫幽幽地滑过我们的山拗。但往往事违人愿。只有在没风也没野兽叫的黎明才能听到火车急促向前的足迹声。然而只要清楚它实实在在的存在,仍有一片希望燃过心头。我总想,假若没有那轻若丝竹的火车声,那一阵真会活得极沉重。
倪娜仍骑坐瓦西里的大马,也仍是一马当先地奔回来。她居然学会许多东北土话,管这里叫〃这疙瘩〃,管黑色叫〃贼黑〃,不久我就注意到瓦西里就是那样说的,是他引得她抛弃纯正的普通话。我揣度他们是否相爱,我急于观察瓦西里,像观察自己的恋人那样一丝不苟地去认识这人。
瓦西里这人仿佛有个悲惨的背景,尽管他幽默地蓄着小胡子,但眼里总藏着抑郁;他也笑,肩膀乱颤,然而从没笑声,欢喜中也带着隐痛。他们说他是孤儿,这有悖于对孤儿的常规印象:居然有个宽肩虎背的孤儿冒出来!忧郁的气质让女孩着迷,倪娜一定是奔这而去,她想探究那人眼里的东西,去探险,去拯救那个大孤儿!
除了身躯和眼睛,瓦西里这人一切平平,甚至比一般男人更懒散。每日收工后,他所做的就是喂马,再喂自己,然后就是不停地吹那五音不全的破口琴,吹得嘴角边泛出深红的印痕。别人劈柴打水,唤他,他纹丝不动,在阵阵戏谑地叫骂声中,他痴迷迷地吹着他心爱的曲子。
我每晚临睡前都要打着手电去给每条地火龙填最后一批柴禾。每回加到瓦西里的帐篷,他都会无声地跑出来,殷勤地抱过柴禾来帮忙,他笑得极柔顺,露出白牙,照例是没发出笑声。我怕他那么勤劳备至,觉得那个懒懒地在嘲笑声中吹口琴的潦倒样子才是他的秉性。有一次我踮着脚尖过去,极轻地把柴禾塞进炉口,正当我庆幸躲远了那个人,他突如其来闪出来,人影一晃已挡在我面前。我一向惧怕身材巨大的男人,在他们面前我仿佛是极轻的一根细竹,他们轻易就能把我举过头顶。我慌乱地说:你像个鬼,吓坏我。没料到他居然一下子把手搭在我肩上。那次短暂的接触带给我难言的惊恐和难堪,想到那只巨大的手掌施于肩部的异样感觉,我真渴求一头扎进湖泊,泡净被亵渎般的哀怨。
这并非梦魔,我恍惚感觉到这个该死的瓦西里很丑陋,配不上倪娜炉火纯青的情感,他对任何女孩都存有好感,甚至见了钱小曼,都远远地给她一声尖啸的口哨。
然而恋爱中的人简直像盲眼雀,倪娜天天喳啦喳啦地学二人转,是东北的地方戏,哥呀妹呀庸俗不堪。
〃好听吗?小姑娘。〃她说,〃别绷着脸。〃
〃又是跟瓦西里学的?〃
〃对!他会许多。〃她忽然高高地挑起眉毛,〃你一定在生闷气!说出来,别瞒我。〃
〃倪娜,这个人并不怎样!〃
〃说瓦西里?〃她变了脸色,〃你又要孩子脾气了!你并不了解他。〃
〃倪娜,如果你还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请相信这句话:瓦西里人品并不好。〃
说完我就跑出去。我很伤心说得那么绝,像是一种要挟!我苦于不能说出那夜的遭遇,那会使无辜的她也蒙受亵。后来倪娜跑出来找我,冷风中,她默默地挽住我。
从此她不再提到瓦西里,寂寞地看着窗外。甚至也不骑瓦西里的大马,她开始日益消瘦。
卷毛头后来终于办成了调令,指导员当即任命他为连部通讯员。我们宿舍的吴国斌说,人的外表有时就是交好运的通行证。说这话时,卷毛头就坐在边上,她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欣赏一件收藏品。
我是很盼望卷毛头来的,倪娜似乎也一样。他很善于聊天,而且往往聊到兴头上就突然打住,向大家告辞。很机智地成为女生宿舍最受欢迎的男生。他跟瓦西里他们住一个帐篷,有时就说活宝似的谈起瓦西里。
〃他的外号叫东北大懒汉,有一回他说跟我合作,两个人脏衣眼放一块,每人包洗一个月。上月我包洗,他天天大换衣;这月轮上他,他三十天没换衬衣……〃
大家全笑,倪娜也笑,笑得把脸掩起来。往后谁再提起瓦西里,她就说,哦,东北大懒汉,一边哧哧地笑着说,他还讲自己是个卫生标兵呢!倪娜很快又活泼起来,但再不说瓦西里好,而是跟众人一起奚落他,大声差他干这干那。我觉得她彻底安全了,大概卷毛头也因此疏忽。他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加固她对他的好感,显得格外耐心,仿佛稳操胜券。
那段时间我常收到母亲的亲笔信,远隔数千里母女之情通过许多陌生的手往来着。母亲一下子琐细起来,饮食、气候什么都不漏下,甚至还问起大便,她不厌其烦地提到吃杂粮的弊病。我知道这万万答不得,因为信不比档案,父亲在一旁也会一目数行地读它。
这天,我们宿舍每人都收到一封家信。吴国斌读信总是脸冲着壁,仿佛字会在额头上显现出来,匆匆一看,又会像烧密电码似的把信烧成灰烬。钱小曼则不,眼睛随着信的内容变化,或弯成圆弧形的钩月,或渗透泪水,我见过阿娘的字,形状很古怪,小小的,像是发育不良。我那封家信照例是母亲写的,除了乱问一气之外,她还提到父亲:
〃……每天吃夜饭,我们两个就会讲起你,女儿现在又在吞高粱米……〃
父亲从前在饭桌上从不言语,像条鱼,既进食又呼吸却不说话。他的缄口为贵影响了这个家庭的美满。如今我的离去使他找到了话题。我庄严地觉得自己拯救了这个家,如果真是如此,我情愿永世在外飘零。
旁边的倪娜读着信,突然翻身坐起,〃我母亲病危。〃她说,像在宣布一件公事。
〃你打算怎么办?〃
〃让我想一想。〃她把信递给我。
信是倪娜姐姐写来的,通篇都是诅咒般的谴责,如攻击一个政敌,有关她母亲的病不过是她列举的材料,她说是倪娜通病了母亲。
〃她该进疯人院!〃我说。
〃母亲不愿离开继父我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