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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辇之后的宫车里,坐着随行的孙隐闵,他被孙璞留在长安之后,倒是恢复迅速,才过了新年便四处胡混,斗鸡走马无所不能,又跟一些游手好闲年纪相仿的人满长安城的遛达。不出一个月,孙家到长安的家仆就拖了人向玦儿诉苦,说是天天跟在他身后赔银子都赔不及,实在是忍无可忍。
玦儿原本是想着把他送入弘文馆念书,能时时看管着,谁知他到了长安,比在杭州时更加变本加厉,那时他不过仗着家里有银子,做坏了什么事自有家仆跟在身后料理烂摊子,也不曾惹出什么事来。现在在长安,他锦衣华服骑着金缰银辔的高头大马去游街,但凡有点眼色的都知一是当今天子的小舅,皇后的亲弟,钱塘伯世子,谁还不礼让三分,就是做出违法乱纪的事来,也没人敢把他怎样。
果然二月间玦儿就接到家仆的急救信,说是孙隐闵一几日在长安出名的教坊醉云阁眠花宿柳,好在孙璞派来跟着孙隐闵的家仆也是有几分手段的,不曾让他做出什么有违家孝的事情来。
不过时间长了,谁知道他会变成怎样?玦儿听闻之后震怒非常,季涟也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难事,他知道官宦富贾之家,常出一种俗称的二世祖,可真碰上这种事,还是自己的妻舅,他倒手足无措起来,较之突厥士兵兵临城下时更加犯难。
最后只好趁着东巡的机会,带他随行洛阳,免得长安城里的百官都知道当今天子有一样一个小舅子。 车行三日后, 一众人等终于到了洛阳行宫。
洛阳行宫依伊水而建,在伊水东岸由一条人工河分成南北二宫,河水乃从伊水引入,南北二宫间有五座汉白玉石拱桥相连,南宫绮丽奢华,北宫宏伟庄严,便是欣赏过江南秀丽园林和江北威严皇宫的季涟和玦儿,在伊水西岸下车,隔着伊水桥遥望洛阳行宫时,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一落日余晖中浅浅生辉的南北二宫。
永昭四年年末行宫落成后,季涟将宫里的画师尽数送至洛阳,让他们将二宫的景致一一绘下送回长安,那时季涟便生出了长居洛阳的心思,并立刻让柳心瓴核定同幸洛阳的各部官员名单,柳心瓴劝阻无效,只好依了他,反正东西二都之间相隔并不遥远,若有急报一昼夜便可往返。开春后裁定了各部同幸东都的官员名单,并按例三个月一轮换,于朝廷方面,已是尽量不耽搁事情的法子 了。
季涟和玦儿在伊水西岸下车后,便有羽林卫在伊水桥前开道,此时落日倒映在伊水中,河面上泛出点点金光,正连成一线,季涟抬头望了望伊水桥东西两岸的佛刻山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向玦儿问道:“龙门翠黛眉相对,伊水黄金线一条——可就是说这儿了吧?”
玦儿回首四顾答道:“嗯,晴阳晚照湿烟销,五凤楼高天泬寥,野绿全经朝雨洗,林红半被暮云烧……今早还真的下了小雨,只除 了现在不是秋天,什么都对上了呢。”
季涟一笑:“听说当年皇爷爷在洛阳驻兵长达半年,有 一次和国师经过伊水,见风景秀丽中带巍峨之气,才起了兴建行宫的念头。后来父皇觉得太过劳民伤财,停了两年,永宣二年我出京时经过洛阳,一时也来不及看一里,只匆匆一瞥,觉得这地方不错,后来才又继续做了起来”,顿了一顿又道:“南北二宫可都还没有赐名呢,你看叫什么好?”
玦儿看到水中倒映的晚霞,随口道:“野绿全经朝雨洗,林红半被暮云烧……朝雨和暮云,就挺对仗的。”
季涟吃吃一笑:“那你还不若说叫朝云暮雨,不是更好?”
玦儿自知失言,又让他取笑,便住了口,不理他的调笑,季涟牵着她的手,在洛阳南宫的宫门口稍一驻足,偏过头来看着玦儿,老半晌才轻轻开口:“总算……只剩咱们 了”。
晴阳晚照湿烟销,五凤楼高天泬寥。
野绿全经朝雨洗,林红半被暮云烧。
龙门翠黛眉相对,伊水黄金线一条。
自入秋来风景好,就中最好是今朝。
唐·白居易《五凤楼晚望》
第九十六章 人生几何春复夏
一行人搬进南宫之后,季涟开始给南宫各殿赐名,主殿名为泰始,与之隔廊相对的皇后寝宫赐名为栖凤殿,往后依次都取了名,二人一起写了牌匾让宫人们挂上。
永昭五年三月初三上巳节,季涟和玦儿在随驾洛阳的六部官员的陪同下,在洛阳东郊行皇帝亲耕、皇后亲蚕的祀典——先前的册后大典虽把季涟折腾的够呛,可没过多久他就好了伤疤忘了痛,觉得应当让天下人都来瞧瞧他和皇后一一对模范夫妻——若人人都和他家里一般父慈子孝鹣鲽情深——当然那父慈子孝现在还存在于他的幻想当中,何愁家不旺国不兴?
祀典之后,玦儿便将孙隐闵拉到南宫来亲自调教,谁知他念书也念不下去,学武也只是个花拳绣腿,万般无奈之下季涟亲自出马,看到孙隐闵如此淘气,他不由觉着齐王涵真是乖巧伶俐。
“隐闵,一随行到洛阳的大人们里面你可有觉得合心意的,你觉着哪个好,朕就调过来带你念书,你看如何?”季涟决意先礼后兵。
孙隐闵歪在贵妃椅上,斜睨了他一眼,道:“姊夫何必客气呢,朝中大员那都是一等一的才学,找来教我岂不是大材小用了?俗话说得好,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一些人辛辛苦苦考了科举来做官,姊夫若是让他们来教我,岂不是公器私用?”
“你姊姊身子不好,现在也就你一个亲人在身边,你若是安心念书,你姊姊心里也好受许多。”
孙隐闵笑道:“姊夫这是说的哪里话,俗话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三从四德之中从没有一条是和家里兄弟相关的。只要姊夫对姊姊好,我就是有万般不是,姊姊也不至于就气坏了是不是?”
季涟听了一话真是恨得牙痒痒的,顺了气道:“ 你若只是淘气也就算了,可现在你还在孝期之中,我听说……在长安的时候,你时常往醉云阁跑——这可是有违国法的,要是谁写个弹章上来,可就不是小事了。”
便以孝期间寻花问柳一一条,足以让孙隐闵终生不得入仕,他自己却不以为然,哂道:“便有天大的事,也有姊夫顶着,刚刚姊夫也说了,若是我出了什么事,姊姊恐怕要伤心……”
季涟见他竟然拿一话来挤兑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口气重了起来:“本朝以仁孝治国,你若一般胡来,朕也保不住你!”
孙隐闵耸耸肩,道:“不就是仕途尽毁么,律法我又不是全然不知,反正我一般样子,也不用指望我做官——顶多不过把一钱塘伯世子让与别人做,又有什么打紧?”
季涟揉揉太阳穴,劝道:“ 你若是真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朕和你姊姊自然会替你做主。可那些青楼 女子,岂是良配?”
孙隐闵点 点头,道:“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也没有把谁讨回来啊。”
“那你——你还隔三岔五的往那些花柳之地跑作甚么?”
孙隐闵大剌剌的在贵妃椅上伸胳膊拉腿的,笑道:“姊夫也是 男人,还问我一个作甚么?”
季涟一时张口结舌,反驳道:“朕可从来不曾去一种地方!”
孙隐闵笑道:“姊夫宫里自有三宫六院,当然不用去那些地方。我一未娶妻二未纳妾,不去一些地方能怎么办?”
季涟每每按捺下心中火气,必然被孙隐闵一句话又挑起来,强忍住怒气劝道:“你现在年纪还小,况且为人子 女的,怎能一样罔顾国法家法,岳母大人泉下有知,岂不心痛?”
孙隐闵挥挥手道:“姊夫又要跟我说三年孝期了……”,他突然凑近了来,盯着季涟的面孔嘻笑道:“我看姊姊一些日子姿容焕发的——我就不信,难道这几个月姊夫是陪着姊姊吃素的?”
季涟此时更是忍无可忍,一掌掴去,打了他一个大耳刮子,“岂有 你一样为人子女兄弟的?枉费你姊姊日日为你忧心!”
孙隐闵摸了摸火辣辣的面颊,笑道:“爹是一样,你也是一样,一言不合就打我,你索性打死我算了,也免得碍了你们的眼!”
季涟被他一样子无赖的一激,一连咳了半天才止住,一旁的小王公公端了茶让他顺气,等他稍稍气平,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孙隐闵许久,厉声道:“你一个样子,早晚出了什么事情,看朕还会不会管你死活!”
“连一句话都说得跟爹一样。”孙隐闵自顾自的端起自己的茶碗,悠闲的抿了一口,冷笑道:“姊夫又何曾管过我的死活——爹是一样, 你也是一样——心心念念的都是姊姊,生怕我给姊姊现了眼就是——姊夫既是一般心疼姊姊,又怎地终日把姊姊锁在这深宫之中,连娘亲最后一面也未见上?”
季涟被他一顶,欲要反驳又无从驳起,只听得他慢悠悠的继续刻薄下去:“这会子披麻戴孝的又有什么用处,姊姊的三从四德也学得真好,出了嫁从夫从的连娘亲都不要了……”
季涟被他几句话说的恼极,只觉着要是再呆下去,只怕耐不住又要同他动手,一甩袖子,咬牙切齿的回 了泰始殿。
玦儿看到季涟怒气冲冲的回来,忙让奶娘和婢女们将两位皇子抱去栖凤殿,免得在季涟气头上还吵着他。季涟见了玦儿,一脸不豫的坐上睡榻,道:“你那个弟弟,真是……”
玦儿忙坐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又不知怎么说才好,毕竟孙隐闵是自己的弟弟,教养成一样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头几日自己也在他那里碰了钉子,不知他今日到底跟季涟又 说了些什么,惹得他一样动怒。
季涟见 她怯生生的看着自己,仿佛犯了什么大错一般,口气又软了:“我不是怪你——只是,哎,隐闵的性子实在太顽劣了一些,他……跟涵儿差不多大吧?一般年纪就一样佯狂,在我面前也敢如斯狂悖,他还有什么顾忌的?再不下狠心管束管束,以后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