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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是一声咳嗽,本还打算继续说下去的谢智顿时悻悻住口。这时候,曹相东方才恭敬地向杜士仪躬身行礼道:“大帅,谢副将所言固然有些逾矩,其中却也深合兵法之道。突厥自从前年年底更立了可汗,至今已经一年有余,内部始终争斗不休,而扰边之举也确实常有。正当他们这虚弱之际,若是我大唐竟是不像往日一般强硬,而是仅仅被动守御,显得软弱了,反而更容易被他们有机可趁。更何况……”
他说着稍稍一顿,随即方才露出了一口保养得极好的牙齿:“康待宾之乱也已经转眼十多年了,当年那些从逆的胡户都被陛下安置到了河南和江淮一带,说是这些年改过自新,一再联名上书请求迁回来。虽则陛下始终没有允许,可也不能担保回头不会心软。这些胡人和突厥藕断丝连,倘若不能在他们迁回来之前,显示我大唐军威,日后还有的是乱子。”
听到这里,杜士仪已经知道,经略军中这一双正副将,此刻看似一个冲动,一个稳重,其实都是一个意思。他看了一眼其他偏裨将校,见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仿佛对此毫无异议,他便从善如流地颔首说道:“既如此,此事子严去与曹谢二位计议停当,再来报我。”
此桩大事之后,接下来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调整,李祎昔日所领精锐牙兵全数重新归入经略军,按照昔日功劳升赏不等,其中升任队副队正旅帅的竟是有几十人,由李佺另外挑选五百人另组牙兵,杜士仪却没有另行指定将校统领,而是命张兴亲自操练,又令虎牙佐理。不过涉及这区区五百人,上下将佐既然毫无异议。可等到退出节堂散去的时候,谢智走在曹相东身后,便忍不住轻声说道:“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你的话太多了!”曹相东头也不回地斥责了谢智一句,听到其果然立刻闭上了嘴,他方才淡淡地说道,“牙兵护持节度左右,任凭是谁出任节度,总要这支兵马掌握在手中方才放得下心,更何况原有的牙兵多有升赏和犒赏,也是皆大欢喜。而且出兵的事十有八九已经准了,你还啰嗦什么?”
被曹相东骂了一句啰嗦,谢智也只是微微恼火地嘀咕道:“我只是瞧不惯小杜才多大年纪,就突然来接信安王的权。老曹你可别告诉我,在信安王解任之前先行调走的都知兵马使老郑,还有经略军另外一位副将是怎么回事,你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先剪除了信安王的臂膀,如此信安王即便有什么异心,那也得掂量掂量。可咱们都知道,信安王虽战功彪炳,却始终对陛下忠心耿耿,故而你看信安王走的时候多利落?至于如今小杜到任,手段高明狠辣,叶文钧是什么人?一个徒有文采的文士而已,他倒台关我们什么事?来圣严自己被罢黜了所有官秩却还无怨无悔,你替他抱什么不平?他没办法收拾我们。没有统兵之将,小杜拿什么去打仗?再说,我不是说过,朝中有人对我们很期许。”
一席话听得谢智哑口无言。正当他好容易想到说辞想要再开口的时候,前头的曹相东突然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他一个收势不及险些撞到了对方身上。而这时候,曹相东却是压低声音,声色俱厉地又说出了一番话。
“我们又不是郭英乂那等不知天高地厚,一味狂妄大胆的家伙,没有那样天大的把柄给人抓,只要你这次出去能够建功立业,谁能奈何?当初信安王到任也得重用我等,如今我在朝有了靠山,小杜难不成还敢激起兵变?朔方可不比陇右,没有那么多位子让他腾挪。小杜纵使有老李相佐,来圣严等人兴许也真的肯佐助于他,可经略军可没那么容易掌控。他变不出第二个王忠嗣来!”
这最后一句话方才是点睛之笔。谢智登时眼睛一亮,心领神会地重重点头。
别人都能看破的软肋,杜士仪又何尝不知道?要变出第二个王忠嗣来确实困难,可既然发现了郭子仪,他就算不想揠苗助长,可如今被人逼到了朔方节度使这梁山上,也当然得试一试。更何况,郭子仪如今这年纪,已经不是什么幼苗了,只是缺乏相应的机会。因此,他心里自然颇有计较
节堂议事之后,他便马不停蹄召见了那些闻讯而来的胡酋。朔方之地聚居的胡酋,势力最大的是当年铁勒九姓的残部,也有其他突厥降户,而昭武族姓的粟特人,在大部分被迁徙到河洛江淮之后,也还残留了数千之众。所以各种各样的小部落,各式各样的胡姓异常复杂。就连初来乍到紧急翻阅了众多文牍的张兴高适和王昌龄,也只记得一个大概。
而深悉此情的来圣严因为曹相东谢智所请用兵之事,已经去忙活那一头了,而杜士仪既然没有招来其他僚佐,他们三人也只能打叠精神相陪。
然而,胡酋们卑躬屈膝的态度却渐渐打消了他们最初的警惕和提防,而且大多数人都能说一口或生硬或流利的汉语。而即使他们偶尔用自己的胡语交流,这些年来连续外放,各种语言学了个精通的杜士仪也根本用不着一旁的译官翻译,轻易就能获知。
这会儿,一个胡酋见杜士仪谈吐温和,便极其谦恭地说道:“大帅威名从前就有所耳闻,可一直没能一见,如今大帅节度朔方,我等附于麾下,真是不胜荣幸。今日能够面见大帅尊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的舅父以及族人,当初被大逆罪人康待宾、安慕客、何黑奴等人裹挟,被安置在江淮已经有十多年了。他当初就已经是五十出头的老人,我只希望他能够在死之前归乡。大帅,十多年的远离故土,不管有什么罪都应该已经赎了,请大帅发发慈悲吧!”
说到这里,他竟是悲悲切切跪了下来!
☆、839。第839章 仆固怀恩
一个胡酋起了个头,其他胡酋亦是有不少伏拜于地,泣泪交加地恳求。
杜士仪情知当年随同康待宾叛逆的,大多乃是昭武九姓的族民,也就是粟特人。其中康待宾出自昭武九国之首的康国。当年,昭武九国被突厥击破之后有所分裂,其中迁徙到葱岭以西的康国石国等西域诸国,如今被大唐分封为康居都督府等,由安西大都护府统辖,内附大唐称臣;还有一部分则是依附突厥,而后随着颉利可汗降唐而内迁入塞,定居朔方之地的,就是这批人了。而其余的,散居碎叶镇、伊州、肃州、敦煌等等各地,其中商人尤其多。
而一些粟特人时而依附大唐,时而叛投突厥,首鼠两端的例子不在少数。康待宾昔日被突厥撵得如同兔子一般仓皇投奔大唐,而后却又勾结其他昭武九姓胡酋背叛大唐去投突厥,不啻是最最忘恩负义的典范。当然,在历史上不远的将来,还有另一个冒了昭武族姓,险些席卷天下的安禄山。
因此,尽管杜士仪刚刚面色温和,可此时此刻却俨然沉下了脸,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这时候其他事不关己的其他胡酋之中,却有一个年轻人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十多年远离故土?叛逆之罪岂是等闲,饶过他们的性命就已经是陛下的恩德了!更何况,河洛以及江淮都是土地肥沃的地方,又不是远窜岭南这等苦地,还叫什么委屈!现在委委屈屈如同妇人似的,当年起兵的时候怎不想清楚!”
其余胡酋大多年已四五十开外,毕竟来谒见这种大事都生怕年轻人不牢靠,再加上想要恳求杜士仪出面转圜,故而都是族长乃至于长老出面。可那年轻人却不过二十五六光景,人亦是英挺俊伟,即便在讥讽了别人之后招致怨怒的目光,他也怡然不惧,反而还对杜士仪从容一礼。
“杜大帅请不要怪我话说得露骨难听。在我看来,令行禁止,不但治军如此,治民也同样当如此。不是说一句已经知道痛悔就可以一笔勾销前事的,军中还有戴罪立功之说呢,这些人若只知道请饶恕宽宥前罪,却又没有建立寸功,何德何能让杜大帅为尔等上书请求转圜?”
刚刚在节堂时要应付那些骄兵悍将,如今又要敷衍这些各怀鬼胎的胡酋,杜士仪面上固然不显不耐,心里却乏味透顶,因此,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胡人让他不知不觉生出了兴趣。而事到如今,他也隐隐听了出来,此人话固然说得难听,却也为求情者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那就是要求宽宥,首先总得先拿出必要的行动来表示诚意!
杜士仪听得出来,刚刚跪地相求的那些胡酋年老成精,又怎会听不出来?可他们事先早就商量好了,只不过见杜士仪年轻温和,想看看能不能不付出什么代价,就能轻易打动这位新任朔方节度上书为他们陈情,可谁知道杜士仪沉下脸不说,又冒出来一个人突然三言两语,结果就把他们挤兑到了不得不接招的境地。彼此对视了一眼后,最先求情的康族长老康无延不得不行下大礼匍匐在地。
“若是杜大帅肯怜惜我那舅父以及迁徙河洛江淮的族人,我愿意出康族兵马六百人,从大帅号令征战!”
其余人立刻群起附和,你出六百我出五百三百,一旁的张兴屈指数了一数,竟是发现这些胡酋须臾便已经凑足了一支足有四千人的兵马!王昌龄和高适对视一眼,亦是不觉心动,可想到自己对朔方情形都不是那么熟悉,他们都没有贸然开口。
杜士仪却知道,胡人大多老少皆兵,就连妇人也能粗通骑射,而且各部既然答应出这些胡兵,也就意味着他们会各自负担这些胡兵的军器和粮草战马,并不需要朔方节度使府额外负担,可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诱饵!
当然,要吞下这样一个诱饵,就得请求天子赦免那些当年参与过叛乱的胡人,而后把他们弄回故地。可是,这些人散居河洛江淮十几年,在他们背井离乡的这些年,在朔方的家园早已荒芜多时,而散居在外就意味着没有那么强的凝聚力,而且未必能有强有力的首领,回来之后还要还这些胡酋帮忙求情的恩情,说不定下场根本就是被这些部族三下五除二瓜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