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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士仪上任以来,虽在军中人事上下手,但于民生上也不无留意。相对于那些人户众多的中原腹地大城,河西陇右更重要的是地处要冲,除却军中将士的家眷,寻常居民并不多,可来来往往的商人却很不少。就比如鄯州河州廓州洮州这邻近吐蕃四州的田地,多为军屯,年成好还能自给自足,若年成不好,又遇到吐蕃抢掠,就需得倚靠兰州秦州等地的供给。而军粮之外,相比兵员数量差不多的河西,陇右各军拥有的马匹也更少,大约不过一万匹出头,远少于河西节度的一万七千匹。
按照这个比例算下来,也就是每七个兵中才有一个骑兵。
杜士仪并不是迷信骑兵的人。相比步卒的成本低廉,骑兵单单是马匹一项的花销和损耗便是天文数字,再加上日常训练,花费比一个步卒多几倍不止。然而,马匹并不一定要用作战马,无论运输,还是畜力,在河陇之地,马匹都是不可或缺的。至于优质的战马,比如在河陇名声远扬,耐力好性子温顺,而又适合当做战马的优质青海骢,更是多少都不嫌多。只可惜,吐谷浑被吐蕃吞并之后,青海骢最优质的产地也落到了吐蕃手中。
“马政么?”
王忠嗣顿时收起了起头的轻松表情。他斟酌了好一会儿,这才诚恳地说道:“大帅既然垂询,那我也想说说我这些年的心得。骑兵固然比步卒花费巨大,但河西一面要提防吐蕃,一面还要防范突厥,故而马匹坐骑不得不多备。如此一有战事,方才能够应付不时之需。而且,河西牛大帅精擅财计,如今河西诸仓,军粮盈满,而马匹也因为和突厥的互市而预备充足。可临洮军说是有八千马匹,但我上任后去检视过,不少马匹已经老迈不堪,至少有一成甚至两成不能上阵。”
“军中司职养马之人,实在是太过懈怠了!昔日王毛仲此人固然骄横跋扈有诸多不法之事,但在牧监上,还是很有独到之处,所以,如果让我来说,如今陇右军中坐骑不够,第一便是要在养马上头加大奖惩力度,否则得过且过之风还是不能遏制。”
说到这里,王忠嗣见杜士仪点头表示认可,他不禁来了精神,沉吟片刻又开口说道:“第二,大帅请恕我直言,吐蕃出产的马,虽然较之突厥马来说,冲刺有所不足,但胜在耐力,诸如青海骢更是完全适合河陇,如果可以,我建议在互市的时候,抬高马价,只收良驹,让那些趋利的吐蕃人把更好的马卖给陇右,如此虽则耗费钱财,但也不失为损敌利我之计。”
“忠嗣此言,就是我想说的。如今吐蕃已经尝到了茶叶的甜头,正在大量购入茶叶,其中多以本地出产的金子以及马匹互市。我的意思是,与河西联动,通过控制输入吐蕃的茶叶数量,将茶价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同时,就如你所说,日后市马,一律停用绢帛,而换以茶叶。”
杜士仪之前在代州为河东节度副使时,就曾经在和奚人以及突厥的互市当中,率先停用绢帛,全部都换成茶叶,现在他终于得以节度陇右,自然更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而王忠嗣当然能够分辨出此中利弊,立刻点头赞同。两人在这观星台上把大体的框架商定之后,王忠嗣本待自告奋勇前去河西节度使治所凉州去见牛仙客,杜士仪却含笑摇头,道是此等信使之事他自有人选。送其下楼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连忙提了一句。
“朝中有讯息说,不日便要在各道设采访处置使,其中,陇右道采访处置使届时会以鄯州为治所,前时罗群的案子也会以此人为主。来者是谁还不好说,你且心里有个数。”
王忠嗣是杜士仪从当初的御史台侍御史皇甫惟明的弹劾之下抢过来的,在不能断定此次陇右道采访使会派谁来的情况下,他不得不预先做个准备。而王忠嗣即便比杜士仪还年轻几岁,却同样明白如此道理,否则先头也不会力辞左厢兵马使之位。所以,他拱了拱手之后,便森然一笑道:“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会总在一条道上吃亏,大帅放心,我省得了。”
领命前往河西凉州拜见牛仙客的杜甫才刚刚启程,来自长安裴宁的一份十万火急书信便送到了鄯州都督府杜士仪的案头。当他开启那小巧玲珑而又机关精巧的铜筒,取出那一卷纸笺展开之后,看到头里第一个消息,他便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萧嵩和韩休终究还是没办法和平共处,如今竟是和当初的李元纮和杜暹一样,双双罢相了!两人都没有出为外官,萧嵩是自请辞相,罢为左丞相,和当年源乾曜张说和宋璟相似,韩休则是罢为工部尚书。至于接替两人的,赫然是因河漕转运一事而深得圣心的裴耀卿,以及原本丁母忧回乡守丧的张九龄!
然而,当他一扫到了接下来两件事情时,脸色顿时变得异常古怪。第一件倒是很简单,司马承祯说是自己一时兴起特制了一支传讯箭,嘱托他如果有空的时候就试一试。至于第二件,却不是关于别人,而是关于他那妹夫崔俭玄的。
☆、762。第762章 惟愿郎舅再聚首
长安平康坊崔宅,尽管如今门前双列戟的风光不再,可崔承训以嗣赵国公的身份,虽然在朝一直是闲职,可一路升迁顺利,现如今也已经稳稳当当进了五品。
齐国太夫人杜德和崔泰之崔谔之兄弟已然双双故世,两人遗孀最初也不是没想过分宅别居,可是,长安大居不易,清河崔氏他们这一支六房合居已经几十年了,若是贸贸然分居,反而让人以为是自家人闹了什么矛盾。因此,赵国夫人李氏和崔泰之的夫人商量之后,想方设法买下了左邻右舍的部分宅院,把宅子又扩大了几分,最终仍是子侄辈继续合居一处。
这一次,为了崔俭玄在怀仁令上任满归来,崔五娘亲自张罗将他和杜十三娘住过的一处院落给重新打扫布置了一遍,又哄着教了崔朋好些话,这一天便亲自带着侄儿到灞桥接人。远远望见那一行打着崔字旗号的车马过来时,她立刻弯下腰对身边的崔朋说道:“阿朋,看,你阿爷和阿娘回来了!”
“阿姊,阿姊!”崔俭玄一马当先地疾驰了过来,到崔五娘面前十余步远处勒停,然后利索地顺着马匹前冲之势跃了下马,堪堪落在了崔五娘面前。见崔五娘扶着他的臂膀左瞧右瞧,他就有些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头道,“阿姊,我都这么大人了,你还把我当成小孩子?”
“你再大也是我弟弟。”崔五娘微嗔一笑,继而就低头看着旁边的崔朋道,“阿朋,还不叫你阿爷?”
崔朋是幼子,当年他呱呱落地之后不多久,崔俭玄就和杜十三娘远赴怀仁。两人生怕尚在建城的怀仁太过艰苦,刚出生的崔朋禁不住,再加上已经带上了崔琳和崔朗这一儿一女,不得不忍痛把崔朋留在了母亲和长姊身边。眼下四年方归,眼见得崔朋张了张口,清脆地叫了一声阿爷,崔俭玄顿时喜得无可不可,弯下腰一把将次子抱了起来,也顾不得一路风尘仆仆,竟是用一路上都没怎么修剪整理的胡须在小家伙面颊上蹭了几下。
“乖儿子,回头阿爷带你去曲江划船!”
崔朋原本对于叫这样一个陌生人叫阿爷,心里还是有些发怵的,尤其崔俭玄突然抱起还拿胡子扎他,更是让他由衷生出了几分畏惧,可是,当崔俭玄一开口便许诺要带他去曲江划船的时候,他登时两眼放光,当即嚷嚷道:“阿爷说话算话!”
“当然算话!”崔俭玄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紧跟着就被崔五娘当头斥了一句。
“身上都是尘土就不管不顾,看看阿朋从你这个父亲身上蹭了一脸灰。还有,这满脸发黑胡须乱蓬蓬的样子,明知道就要到长安了,还不知道好好整理整理!好好一个美男子,非得把自己整成泥猴似的!”
从车上下来的杜十三娘听到崔五娘如同当年一样把崔俭玄教训得不敢吭声,她不禁暗笑不已,等到上前见过这位长姊之后,她就对崔俭玄说道:“我都说过,让你好好整理仪容,这下子挨说了不是?车上还有铜壶铜盆,快去洗个脸换一身衣服进长安,否则阿娘看到你这幅样子,指不定又要怎么心疼了。”
崔俭玄无可奈何地被支使去打理一下他惨不忍睹的尊荣,而杜十三娘听到崔朋眼睛闪亮地叫出了一声阿娘,顿时整颗心都是软的。她如今有三个孩子,长子长女都养在身边,唯有次子落地之后没多久就与她分隔两地,故而她一直都觉得歉疚。此时此刻,刚刚还说过崔俭玄邋遢的她也不顾地上腌臜,蹲下来紧紧把崔朋抱在怀里,那石榴红的裙子下摆拖在尘土中也完全不知道。良久,她才松开了双臂,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一会儿崔朋,这才最终站起身来。
“阿姊,这几年来,阿朋多亏阿娘和你照拂,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我还得谢你呢,留着阿朋在我身边,我就和有了个儿子似的。”崔五娘见崔朋依恋地伸手拽住了自己的手,她冲着孩子笑了笑,这才抬起头无奈地对杜十三娘道,“你看,这孩子常常黏着我,怎不叫我喜欢他?”
“阿姊喜欢他就好。我就担心他淘气,让阿娘和阿姊不得安生。”杜十三娘不是没有察觉到,崔五娘对自己的兄长杜士仪也是有过某种情愫的,但如今阿兄已有家室,子女双全,她也就只能装成一无所知。她的儿子能够让崔五娘能有所慰藉,那就最好不过了。
姑嫂二人说话间,崔俭玄已经三下五除二打理好自己重新走了过来。换下了一路驰马以至于风尘仆仆的外袍,又洗过脸修过胡子,甚至连头发都重新梳理了一遍,崔俭玄自是显得神清气爽。他少年时男生女相,如今年长蓄须,又任一县之长管理一方,自然而然就比从前在京城时多了一番不同的气度。就连崔朋在好奇地打量了父亲好一阵子之后,也禁不住嘟囔道:“原来阿爷是这般神气的。”
崔俭玄耳尖,立刻听到了这话,当即对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