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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地赔礼不迭。而陈达本就是老实人,哪里敢计较这些,只是讷讷连道不敢,陈宝儿则是小大人似的说了一句不知者不罪,可当踏进县廨之后,自小长在张家村,连成都城也只进过两次的他顿时感到眼睛有些不够用了。
那些朱白黑三色为主调的大堂屋舍,那些透出庄严肃穆的斗拱和鸱吻,那些身穿一色服饰,进进出出毫无杂声的差役书吏……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在乡间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只有听人转述方才听到过的,甚至还有连听都不曾听说过的景象。因为,小小的张家村供不起一个真正的读书人,顶多就是几个认得百多个字不再是睁眼瞎的识字人而已。
而看到赤毕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暂且停下,又上前到一座朴实庄重的屋舍门前禀报了什么,继而转身把他们前头那两位华服郎君给让了进去,陈宝儿不禁趁着这机会飞快地往屋子里瞄了一眼,虽则因为门帘倏然打起倏然落下,他除了看到屋子中还点着灯,其余的什么都瞧不见,但还是为之惊叹不已。
到底是县廨,大白天的,竟然舍得点灯!
“你们一早出门,大约还没吃过东西吧?先跟我来,洗把脸吃点东西,郎君要见人,一时半会恐怕没空见你们。”
陈达还要客气几句时,自己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身为如假包换的庄稼汉,他的脸立刻红了,陈宝儿则是老老实实地点头说道:“谢谢大叔,一大早出来时吃的馒头,现在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赤毕顿时哈哈大笑:“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有什么好客气的。走,先去填饱了五脏庙!”
时隔十数日再见杨銛和鲜于仲通,杜士仪便敏锐地察觉到,两人对自己的态度更添了几分恭敬和谨慎。知道这是因为那桩案子的效用,他也不捅破,只是在杨銛一再顾左右而言他时,他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果然,今日话语格外少的鲜于仲通突然开了口。
“听说明公要在城北十八里处造池蓄水,如此可造福附近数千亩农田?恕我直言,造池之外,原本的渠也已经不够用了,倘若能够再其南引渠数百里,便不止是惠及数千亩,而是整个城北上万亩农田!鲜于氏虽不比李家扎根蜀地多年,家大业大,但如此造福生民之举,却也不会落于人后,愿出钱一千贯资助明公,在建池之外再行引渠灌溉农田!”
杜士仪见一旁的杨銛瞠目结舌,显见没料到鲜于仲通竟然如此大手笔,他不禁笑了起来。身为一县长官,有人愿意资助公益事业,他自然乐见其成,哪怕这种公益事业带着利益成分。于是,他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因笑道:“仲通能够如此急公好义,我代成都上下百姓谢过了。”
这突然便直呼鲜于仲通表字,杨銛顿时暗自腹诽这年头出钱的便是待遇不同。然而,杨家的田地又不是他一家的,伯父杨玄琰决计不能撇开,再说这么大的开销,自己也不能做主,即便他如坐针毡,却也只能看着杜士仪和鲜于仲通仿佛把他遗忘似的一来一回说话。直到最后鲜于仲通起身之际,他方才陡然想到了一件事。
杜士仪不是和玉奴有过小小的缘分吗?下次他不如直接把玉奴带来,至于理由,就说让小丫头当面拜谢好了!
杨銛和鲜于仲通这一走,杜士仪方才真正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随即想起刚刚赤毕通报时提到,陈宝儿与其父陈达已经到了。他出了书斋到外头招来一个从者一问,随即就往后头客院缓步行去,快到其中一间客舍门口时,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那个印象深刻的清亮声音。
“阿爷,我不吃了,这些饭菜,你带回去给阿娘和大兄二兄吧!”
“你自从当初听过那个……孔什么让梨的故事,就一直什么东西都让着你大兄二兄。这回连阿爷都是沾了你的光,怎能还能又是吃又是带?明公固然和气,可也不能把这当成理所当然的福气。”
“可我在家里本该干的活,也都是大兄二兄抢着帮我干了的。”陈宝儿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却是嗫嚅道,“阿爷若不肯……我对赤毕大叔去说!”
听到这里,杜士仪便笑着说道:“不用对赤毕说了,你阿爷回去的时候,让他多捎带些成都特产给你家里人,也好过个肥年!”
尽管并非人人都有闲情逸致,出城走上十八里路去张家村边上旁听这次案子,却也总有这样的好事者,再加上李家人犹如丧家之犬一般把李天络给弄回了城,于是,还不等成都县廨张布告公布结果,那个匪夷所思的判决就以最快的速度在城中上下流传了开来。
而杜士仪在益州长史范承明以及李天络等人走后,又收回了李家贿赂张家村从村正到不少村民的钱,造册登记后,决定于城北十八里处,也就是张家村之南不远造池蓄水,这消息也一并为人热议。
“这位新任明公还真是新官上任不含糊,这案子断得清清楚楚!”
“可这难道不是偏袒客户?若是按照律法,那些家伙之前隐瞒了自己的地,就应该定罪没官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难不成看人十几年辛劳一朝成空,流离失所冻饿而死,就很高兴不成?明公这已经断了他们数年的卖茶之利作为薄惩,而且,等蠲免的年限一到,他们就该和咱们一样交租庸调了,除非他们那会儿肯丢了自己的茶园!”
“不过如此一来,官府不是坐收渔利,赚得盆满钵满?”
各式各样的话题在街头巷尾酒楼饭庄蔚为流传,这几乎成了最近成都城内最热议的一个话题。至于刚刚上任的益州长史范承明,反而被人们忽略了。顶多是在提到那桩案子的时候,有人提到这位刚到任就去旁听的长史一句半句。而入主了益州大都督府的范承明对此并无只言片语,甚至连益州王刺史前去拜谒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提到此节,仿佛那一次真的是心血来潮一般。
而让李家人颜面扫尽的是,给张家村村民的那百来贯钱,这会儿正张了榜贴在县廨之外,一笔一笔格外刺眼。更让在大夫手忙脚乱施救下苏醒过来的李天络几乎吐血的是,杜士仪拿着这笔钱,和崔澹主动捐出的一千贯钱合在一起,却宣称要在城北十八里造池蓄水,这一对比,简直更是狠狠在他脸上打了重重一巴掌!偏偏他派去罗家,想让罗家家主罗德帮忙,让他见一见益州长史范承明的人回报说,罗德表示无可设法,听到回复的他险些又砸了药碗。
“落井下石,过河拆桥,可恶,混蛋!”也不知道是骂谁一般痛骂了一气之后,李天络扶着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最终颓然瘫倒了下来。
八百亩茶园,他所欲也,可给新县令一个下马威,同样是他所欲也!地方豪族能够辖制一县甚至一州之长,这在从前并非奇闻,更何况他早就打探到宇文融的新政在朝中阻力重重,张说就第一个不以为然,这新任益州长史范承明肯定会在居人和客户之间有所偏向。谁知道必胜的案子竟然砸了!
“杜十九……你等着瞧!”
杜士仪知道李天络被自己的组合拳打击得够呛,但这既是他新上任之后的杀鸡儆猴立威之举,他自然不会去考虑那老家伙会是什么感受。经此一役,县丞于陵则的态度立时有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县尉王铭虽然仍旧有些生硬,但亦不敢一味不配合了。至于主簿桂无咎和另一位县丞武志明,此前被杜士仪差遣去查括田的册子,累了个够呛,审案时虽没跟着去,可到底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杜士仪得胜归来就把他们俩褒奖了一番,两人自是受宠若惊。
于是,年底各乡各村赋役分派的榜文一如往年那般摊派下去的时候,四境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反弹,纵有小小议论客户的声音,可也远远没到惊动很大的地步。随着腊月将近,赶早出发进城,陈家父子却直到午时左右方才到了县廨门口。早起只啃了一个粟米馒头,此刻没顾得上吃午饭的两人都是饥肠辘辘,而冬天大风尘土拂面又显得他们尤为灰头土脸。当到县廨门口通报时,门前的几个差役甚至还露出了几分鄙夷。
“明公是那么轻易能见的……啊,是杨郎君和鲜于郎君!”
那差役突然前倨后恭,陈家父子原本还有些纳闷,待听得这称呼,方才意识到人家不是对自己恭敬,连忙转身看去。见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在从者簇拥下到了县廨门前,自惭形秽的陈达连忙把儿子拉到了一边让路,而这一行人看也不看他们,就到门前吩咐通禀。不多时,就只见里间一个中年男子大步迎了出来,却是他们之前见过,曾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了彭海自尽匕首的那个昂藏从者。
陈达尚不敢出声,陈宝儿却已经大声叫道:“大叔!”
赤毕先是一愣,循声望去便认出了陈宝儿。对这个那种时刻敢挺身而出说真话的垂髫童子,他也是印象深刻,登时笑道:“郎君此前还问过,说是再不来就要派人去张家村问一声,没想到你们总算是把宝儿送来了。我先领了这二位郎君进去,你们且跟在后头。”
门前的差役这才知道这看似寻常乡下农人的父子二人,竟然真的是来见杜士仪的。眼见赤毕侧身先请了杨銛和鲜于仲通入内,他只能赔笑上前,对陈家父子俩连连拱手低声下气地赔礼不迭。而陈达本就是老实人,哪里敢计较这些,只是讷讷连道不敢,陈宝儿则是小大人似的说了一句不知者不罪,可当踏进县廨之后,自小长在张家村,连成都城也只进过两次的他顿时感到眼睛有些不够用了。
那些朱白黑三色为主调的大堂屋舍,那些透出庄严肃穆的斗拱和鸱吻,那些身穿一色服饰,进进出出毫无杂声的差役书吏……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在乡间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只有听人转述方才听到过的,甚至还有连听都不曾听说过的景象。因为,小小的张家村供不起一个真正的读书人,顶多就是几个认得百多个字不再是睁眼瞎的识字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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