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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当初在杜士仪制科独占高第时,就曾经打算授其近臣之职,如今听得宇文融这番话,他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更是赞许地连连点头道:“宇文卿果然不负朕望,不但虚怀若谷,更能够举荐贤才,此事……”
尽管源乾曜很赞许宇文融的举荐,但看到天子微微一顿,仿佛有所踌躇,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正色说道:“陛下,杜十九郎出仕至今,尚不足一年,年终考评尚不得,更何况,京兆府试解送的这些举子,尚需参加明年省试,选材是否得人,还得看来年。故而若要超迁,不若等年后再行,如此可使人心悦诚服。然则宇文监察如此举才,可见一片公心。”
“那就暂时搁置一阵子。”
李隆基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等到源乾曜和宇文融相继告退出了紫宸殿,他捋着下颌那一丛黑须,突然想起了太宗皇帝和魏征的那一段千古佳话。
若无太宗皇帝,自无魏征直谏;而无魏征直谏,又何来太宗皇帝虚怀纳谏的名声?宋璟之直,未必逊于魏征,他如今将其搁置,却总有一天还需将其启用。至于年纪轻轻的杜士仪……其和宋璟有几分相似的忠直,倘若为谏臣,确实比万年尉更合适!
但使他能超越太宗皇帝,成为大唐圣主,哪里会容不了逆耳忠言?
涉及蓝田县主家中的那三桩官司暂时告一段落,杜士仪又私底下请托了郭荃帮忙,请其利用括田判官之便,将蓝田县主私自占田之事通报给宇文融。做完这些,他知道自己能用的手段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只有静观其变。只是,那些堆积案头的状纸却让他很是为难。
他很清楚自己绝没有如今坊间传唱的那般公正明允不畏强权,那只是他的保护色而已。他只能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亲朋,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持公正无私,没有能力去保护所有人。如今背负了那样的期待,他只能硬着头皮秉公处置了几桩所涉之人不太棘手,而且可援引蓝田县主判例作为参照的案子,眼见本该主管法曹的万年尉王璞竟然还在装病,他不禁憋了一肚子火。
崔家已故赵国公崔谔之禫祭在即,杜十三娘已经带着人赶去了东都参加这一除服祭礼,因而偌大的私宅中不禁有几分冷清。此时此刻,在书斋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的他依稀觉察到有些不对劲,转身见岳五娘已经进来了,他不禁叹了口气道:“岳娘子,以后进来了麻烦出个声,我这胆子都快比你吓大了!”
“哦,名震天下的杜郎君竟然这般胆小么?”岳五娘嫣然一笑,旋即便问道,“叫我来有什么事?张说已经抵京了,如今政事堂可有两位张相国,也不知道别人要如何区分,我还思量着什么时候去那儿打探打探小和尚的下落。”
杜士仪听惯了她这动不动就翻墙入户的大胆,可此刻他拜托的事情也脱不开此节,因而只能当成没听见,咳嗽了一声便开口说道:“我有一件事要拜托岳娘子。我如今署理的万年县廨法曹,原本该是万年尉王璞掌管的。可他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到现在还像缩头乌龟,我实在是不耐烦了!据我所知,他如今日日卧床读书,病情早已痊愈,所以,我想请岳娘子帮我一个忙,让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来,也好让人看看他已经没病了!”
“这件事么……”岳五娘秀眸微亮,狡黠地问道,“杜郎君有什么好办法?”
“河东王家亦是名门世族,王璞从小养尊处优,没有吃过任何苦头,坐卧都讲究整洁雅致,熏香都是上好的,平素也都是风花雪月,喜好禅宗佛理。”杜士仪说着这些从文山他们那里打探到的消息,顿了一顿方才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很想知道,在韦明府前去探病的时候,来上这一招,他是会立时晕过去没病变成有病,还是会立刻跳起来,有病变成没病。不管那一种,韦明府的忍耐应该也都到极限了!”
“哪一招?”
等杜士仪轻轻说出了那几个字,岳五娘的脸色登时变得异常古怪,好一会儿方才轻哼道,“你倒是会出馊主意。若非我和师傅什么苦都吃过,这种坑人的事你再求我我也不敢答应!罢了,不就是演一场鸡飞狗跳的好戏吗,等你定好时间,就对我说一声,保管让他露出真面目来!”
☆、292。第292章 硕鼠硕鼠,床头打架
对于出身名门家境富裕的王璞来说,万年县廨的官舍着实有些简陋逼仄。他当初上任的时候,倒也曾打算像如今的杜士仪那般去寻一处合适的宅院,奈何那时候宣阳坊内并无宜居的宅院,再加上打算给上司留下个好印象,便委委屈屈在官舍住下了。
然而住归住,他却花费不少将自己的官舍内外整饬一新,就连家具陈设也全都换了一遍。如今说是养病的他置身正房之中,书卷在手,美婢捶腿,熏笼飘香,一旁尚有精通琴艺的侍妾在那儿抚琴为曲,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也不为过。
“哼,我堂堂河东王氏子弟,竟然不得不屈就捕贼尉,这就已经够委屈了,凭什么我就掌不得功曹!”王璞突然丢下书气哼哼地抱怨了一句,随即敏锐地发现琴音突然一乱,他便恼怒地喝道,“继续弹你的琴!”
喝过了侍妾,他遂喃喃自语道:“只要熬过了这段时日,到时候我便去求人施压……杜十九那家伙不是自以为公正明允么?既然如此,这个捕贼尉我拱手让给他去当,至于那掌管功曹最是体面不过的职司,自然也该换我了!若非韦拯那老家伙一个劲偏帮于他……”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郎君,郎君,韦明府和杜少府来看你了!”
一听到是韦拯和杜士仪联袂而来,王璞面色大变,见矮榻边跪坐的美婢还在那小心翼翼给自己捶腿,他恼火地把人一脚踢开了,继而立刻对那中止了弹琴的侍妾低喝道:“还不赶紧停了!学了这么久还乱七八糟的,我眼下病了,记得给我装出些忧切的样子来!”
等到屋子里的几个人手忙脚乱一片,纷纷装出了他还在病着的样子,王璞方才动作熟练地立时躺了下来,心底却在庆幸为了装病而在面上敷的那些粉没有去掉。这些天韦拯来看过他三回了,他自然知道,这位出自京兆韦氏,如今官居正五品上的万年令为何突然这般纡尊降贵,可他哪里那么傻,还会去接这样的烫手山芋?更不用说杜士仪竟然跟了一块来,他就算要复出,也得等这一阵子的风头过了再说!
不消一会儿,韦拯就和杜士仪一前一后走进了屋子。见婢女垂手侍立,一个仿佛侍妾模样的女子正跪坐在矮榻前低头垂泪,韦拯想起下头人禀报的情形,不禁眉头紧皱,缓步走到榻前端详片刻便开口说道:“玉才,你这病仍然尚未痊愈么?”
王璞在侍妾的帮助下“勉强”坐直了身子,“艰难”地对韦拯和杜士仪欠了欠身道:“明公,多谢你又到此前来探望,还有杜少府……实在是我这身体不争气,前两天看似稍好,现如今却又偏偏浑身乏力,竟是连下床也不能……明明正是年底万年县廨最忙的时候,我却只能将法曹事务交给杜少府,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实在是……问心有愧啊!”
见王璞脸上流露出了仿佛发自内心的愧疚,即便杜士仪早已知道他这病是怎么回事,也不禁嗟叹倘若如今就有奥斯卡,这家伙去角逐一个最佳龙套奖必然没有任何问题。果然,王璞这显然只是开了个头,接下来又扶着侍妾的手沉痛地说自己卧床期间是如何想去调取案卷,争取带病办事,又是如何支撑不住,这些天又是如何忧心忡忡夜不能寐……鬼话瞎话张口就来,让人叹为观止。
韦拯宦海沉浮几十年,此等人也不是没遇到过,心底固然鄙夷不屑,可河东王氏在朝也颇有几个有名头的官宦,他即便知道王璞是假病,也派过大夫前来诊治,可那两三个大夫也不知道怎的出来便摇头说王少府病得不轻,他总不可能硬拽着王璞去做事。于是,他只能沉下脸道:“玉才,如今已经是年底功曹考课的时候,倘若你还是无力支撑,今年的考评……”
还不等韦拯把话说完,王璞突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随即便瞪大了眼睛盯着杜士仪,脸上浮出了恳求之色:“杜少府,我知道你一向悲天悯人,最能体恤同僚疾苦,倘不是如此,当初你也不会把官舍让给了郭少府,又替他署理户曹却不居功,甚至还在宇文监察面前举荐了他!如今我亦是因病不支,还请杜贤弟也多多体恤我的苦衷,明年我这一任就满了,倘使真的就此留下个恶评,再选官谈何容易!杜贤弟,望请千万看着同为进士及第的份上,帮我这个前辈一把,我必然铭记在心,日后必然报答!”那称呼一下子从杜少府变成杜贤弟,恰是恳恳切切凄凄惨惨!
你既然一直都在外以善心信义为幌子,此番我如此恳求,你若还狠心回绝,那之前的造势便全都白费了!
对于王璞这苦苦求恳,仿佛下一刻就要涕泪交加的样子,杜士仪心中冷笑,面上却端着温和的笑容:“王少府还请安心养病,考课的事情,但使能够,我必然全力周全。然则这些都是要送吏部考功员外郎的,因而明公刚刚也只是提点于你。”
他不用看也知道,这会儿韦拯必然是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王璞固然以为瞅准了他的弱点,可有些事情却着实想当然了。更何况,他可不是被人算计还帮人数钱的滥好人!当此之际,他就仿佛被王璞感染似的,突然也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好容易止住了之后,他才在韦拯那微妙的眼神,和王璞不自然的注视下微微笑道:“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些天仿佛有些嗓子痒痒……明公不用拿这种眼光看我,我每日临睡练剑,身体康健得很,断然不会如王少府这般突然病倒不能理事。”
杜士仪这轻描淡写的一番话,王璞听得差点憋得岔气。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得一阵奇异的窸窸窣窣声,紧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