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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回忆在卢氏草堂亲自经历过的众多辩难。
那时候,师兄弟们和上百学子围坐一起,有时候讨论儒学经义,有时候讨论史话旧事,有时候谈诗论赋,也有时候谈释道之学……若是兴致再好些,天文地理无所不包,竟是看谁涉猎最广。在这种时候,他这个杂学派就显得突出了,东拉西扯什么都能辩论一番,三师兄裴宁常常说他是半吊子什么都懂一半,而大师兄卢望之则笑容可掬说这是博采众长,至于恩师卢鸿,事后常常会私底下笑吟吟地指出他那些不足之处。
只可惜,今日的曲江会,应是没有草堂中那种融洽的氛围了!乡贡进士近千人中,明年登第最多不过三四十,而少的话恐怕只十余人,谁人不希望登第的是自己?
时值十月,本应不是曲江游人如织的最佳时节,然而,这一日打从一大早开始,便有白衫士子三三两两来到了这里。他们或沿池边漫步谈笑风生,或择地坐下开卷读书,或孤芳自赏谁都不理会,在那边厢忙碌着摆设桌案坐具的,则是一群褐衣短衫的仆从。而在这已经到场的一二十士子当中,一个身穿白衫的年轻人正在一方毡毯上席地而坐,面上流露出几分矜持之色。
苗含液这一年二十有四,正是风华正茂的时节。出身上党苗氏的他和此前常科制举双双告捷的苗晋卿乃是同宗同辈,严格算来,他应是苗晋卿的从祖弟。然而,和父祖两代人都不过小官吏的苗晋卿不同,他父亲苗延嗣制举题名后入朝为官,一路顺风顺水,如今已经官拜秘书丞。这等职官看似清贵无实权,然则只要有人看重便会立时高升。再加上父亲长袖善舞人脉充分,他借籍同州一举夺下解头,可回到京师方才得知,今岁京兆府试解头被京兆杜十九郎夺得,心下多少便存着较劲的意思。
眼见得那边厢围障和长条案都已经设好了,今日本就是他力主邀约,几乎把同华二州今岁府试名列前茅的人物,以及京兆府解试等第十人全都请了来。当看见那边厢一行数人骑马从大道上徐徐而来,继而有几个士子迎了上前时,他立时起身振了振袍角,这才叫来了从者。
“是京兆府解头杜郎君到了?”
“是,郎君。”
苗含液遂含笑到各处一招呼,须臾,原本分作数拨的人就会齐了。待到张简和其余数人和杜士仪一道过来,两相一见过,他见年方弱冠的杜士仪神清气朗,一时不禁更生好胜心。待到请了众人入席团团而坐,他想起传闻中杜士仪精通儒家经史,诗赋亦是出众,尽管《京兆等第录》尚未印成,但名声已经传遍京华,帖经杂文且不去说,第三场策论却素来不为试官重视,因而他心中不由得对今日辩难之题更生自信。
他可是特地有备而来!
落座劝了一番酒之后,他便笑着说道:“今日曲江会的才俊,都是京兆府和同华二州最富盛名的人,因而今日辩难,我请得坊间一位快手记录,他日也好做盛会凭证,不知道各位有异议否?”
尽管人人都知道苗含液今日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可他以上党苗氏为引子下帖,再加上考虑到其父苗延嗣指不定还能再上一步,一时他具帖相邀的人,十个至少来了八个。再加上昨日帖子上已经下了今日辩难会的题目,来者多半都做了准备,此刻闻听这一建议,大多人并不发怵,欣然道好,而杜士仪看着顾盼自得的苗含液,却踌躇着没出声。
见自己的提议得到了首肯,苗含液心头更是振奋。作为今日主人,他刚刚那些寒暄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这会儿便单刀直入地说道:“今日曲江会,与其说是辩难,实则还不如说是探讨,论的正是如今的边塞驻兵。我朝之初所定府兵,到如今却是不但难征,而且逃亡者十之七八。这些年各边常有不宁,但多数只区区小患,动辄征用大军,劳民伤财不说,边境驻兵更是仿佛形同虚设。不知道各位贤兄于此如何看待?”
儒生高谈阔论用兵之道,这自唐初至今,非但不足为奇,反而是极其流行的。曲江那些诗社文会到最后,意气风发的年轻郎君们来上一场骑射较艺,这在往年更是司空见惯的情形。因此,昨日看到题目时就已经紧锣密鼓做准备的一众士子中间,当即有人慨然出言说道:“当然是重新整顿边境驻兵,然后清点天下田亩,重新对赋役造册登记,如此至少可保百多年长治久安……”
他这话才刚说完,就有一个四十出头老于科场的中年人打断道:“只为了整饬兵制,就要清点天下田亩,重造赋役之册,郎君这实在是因小事兴大举,这才是真正的劳民伤财!逃亡者晓谕之,长戍者嘉赏,惰者课罚,然后明军功赏罚,定升黜之道,如此一来,人心自然而然就收拢了。”
“贤兄这才是书生之言。”苗含液丝毫没觉得自己一个书生指斥别人书生之言有什么不对,甚至看也不看那中年人一瞬间涨得通红的脸,神色从容地说道,“如今边镇之上积弊流行,军将轻启战端,视兵卒为仆隶,军功赏罚更是动辄以亲疏鉴别,怎么可能明赏罚,定升黜?可是,看一看如今并州张长史,幽州张都督,朔方王大帅,这三位或进士明经或制举及第,以文官镇边行武职,却能除流弊,兴善政,一时人人称道,足可见,这边镇断然不能全都交给那些利欲熏心只有匹夫之勇的武将,不能让那些只有匹夫之勇的占据武职高位!”
这一番话在如今文武并行的大环境中撂出来,却是掷地有声极其惊人。然而,不等苗含液继续慷慨陈词,昨天挑选出这么一张邀约帖子时,就被那辩难会的题目吸引住的杜士仪终于开了口。
“苗郎君此言确实另辟蹊径,然则可否想到过一件事,自国朝之初来,文武从不分家!”
此话一出,见不少人都露出了赞同的表情,还有人似在后悔这最好的反驳之语让他给说了,杜士仪方才从容自若地说道:“并州张长史之弟,武举及第,历武阶,补果毅,今则为文职刺史。昔日娄贞公师德,虽进士及第,却应猛士举,既当过将军,也当过宰相。足可见才堪文武者,自然可以文武兼任,不分文武!苗郎君说武官利欲熏心,似有以偏概全之嫌。若只论文官,兼通文武,出将入相者虽多,然则不知兵的文臣难道还少?并州张长史,幽州张都督,朔方王大帅,虽则是人中俊杰,但正因为天下少有,所以决不能当成常制!
这斩钉截铁的话一出,见苗含液张口要驳斥,杜士仪却径直一口气说了下去:“文臣知兵善战者,固然可以委以出征出镇之任,武臣通文而可以经制天下者,一样可以拜相!若都按照苗郎君的说法,则边镇那些连年戍守屡击外敌的将帅,却因常制而不得不屈于一不知兵不懂兵的文官之下,岂不是让人心中生怨?兵者凶事,兵者国事,我等在这儿高谈阔论边地兵事,焉不知那些脑袋提在手中,时时刻刻要豁出命去拼杀的边地将校,是不是也在苦寒之中,不满地哀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倘若说苗含液刚刚之言是掷地有声,那此刻杜士仪的话便犹如当头一棒,让人想要驳斥却找不出合适的言辞。而这时候,对此话效果颇为满意的杜士仪便若无其事举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这才笑着说道:“倘若是入仕之后尽知民间疾苦也就罢了,如今这书生论战,犹纸上谈兵!”
苗含液预备好好的盛事被杜士仪这一搅和,竟是只觉得进退两难。一时间,他不禁捏紧了拳头,继而硬梆梆地问道:“听说今岁京兆府解试有策问一道,也是论府兵之事,杜郎君难道所答之时,就不是纸上谈兵?”
“不曾临实地,不曾预兵事,自然也是书生论战,纸上谈兵!”杜士仪干脆地答了一句,旋即环视面色各异的众人,这才徐徐开口说道,“所以明年正月岁举,不论结果如何,我打算借着去幽州探叔父之便,就此周游北地,诸君可有兴趣同游否?”
☆、177。第177章 京兆风暴
一场苗含液打算舌战群儒一举扬名的曲江大会,最终却不但早早收场,而且是草草收场。纸上谈兵这四个字本就戳中了一众为了应进士科,大多数时候都在和诗赋文章打交道的举子们的软肋,即便是准备充分的苗含液,竟也很难反驳这话。更何况,杜士仪那假托边镇将校的叹息着实犀利得让人心里又气又恨,可偏偏又找不出充分的理由加以反驳。
而让苗含液吃瘪,并不是杜士仪的目的。这三年多来他的积累不可谓不深厚,然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些年他充其量也就是在长安洛阳嵩山这三地一千余里路上走过几个来回,于风土地理民生民情都不甚了了。即便明年岁举能够成功登第,与其守选三年间,苦苦守着京城四处投书干谒求人举荐,还不如趁着这时节好好走一走看一看!当然,也免得人说叔父远在幽州为官,他这个当侄儿的连面都不露一个。
好在有苗含液这倒霉的前例在,邀约他的帖子厚度立时比最初薄了三分不止。反倒是今年京兆府试一举等第的一众举子们欣喜于杜士仪争回了脸面,没有让同华二州盖过去,由和杜士仪同样出自樊川的韦家子弟韦礼挑头,次日晚上便包下了西市北边一家胡姬酒肆,痛痛快快喝了一场。酒酣之际,说起昨日苗含液吃瘪,韦礼不禁哈哈大笑,而杜士仪见众人都极其欢畅,显见同仇敌忾之意颇浓,想了想就轻轻用酒盏顿了顿面前的食案,又咳嗽了一声。
等到这响声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杜士仪便开口说道:“如今的岁举,看的不止是试场之中三场成绩好坏,而是声势!今日大家也都看见了,苗郎君之所以独木难支被我一番话噎得哑口无言,还是因为他太想一鸣惊人的缘故!今天下才俊云集京城,干谒投书者不计其数,京城各家公卿哪里有功夫一一甄别?而我等虽为京兆府等第,可要真的就以为十拿九稳,万一有闪失,可就后悔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