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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封县距离洛阳不过数百里,原名嵩阳,最风光的时候是在高宗和武后君临天下那些年,这夫妻两代君主先后在嵩山造起奉天宫和三阳宫,以作为登山封禅时居住。如今时过境迁,两座离宫尽管年年修缮,但却再也没了主人。再加上当今天子即位之后毁金玉倡节俭,连带登封县署也已经有两年没修缮过了,曾经气派的门楼和高墙,如今也露出了斑驳老旧的颓势。
此时此刻,站在登封县署前,杜士仪打量了一下门前那无精打采的几个差役,随即方才来到了布告栏前。果然,那一张字体峻拔的告百姓捕蝗书还贴在那儿,可除了他之外,却没有一个人在附近驻足停留。前后将这告示读了两遍,他便来转身走到县署门前,从容不迫地对其中一个中年差役说道:“烦请入内通报崔明府,就说京兆杜陵杜十九,专为捕蝗事而来!”
刚刚杜士仪在布告栏之前停留的时候,那中年差役就已经注意到了他,此刻听其说出了如此一番话,他顿时更加惊讶了起来。本想再打探几句,可当发现肤色黝黑的田陌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身后,他立时换上了满脸笑容,连连点头答应道:“请小郎君在此稍候,某这就前去禀报!”
交待了其他几个差役一声,他立刻一溜烟地往县署内跑去。转过几个门头,到了一处清幽的角门跟前,他对侍立着的一个仆人通报了一声,不多时,就只见登封令崔韪之身边的一个心腹从者崔圆眉头紧皱地从小径尽头出来了。
“明公正在见东都来的贵客,何事惊扰?”
“是县署外有一位小郎君求见,道是京兆杜陵杜十九,专为捕蝗事求见明公!”中年差役吴九见崔圆一愣之后仿佛有些犹豫,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来人虽则身着布衣,但看上去气度从容,而且身后还跟着一个昆仑奴!就是此前薛少府身前最宠爱,可薛少府故世后而后转卖多家都呆不长的那个昆仑奴!前时听说他被寄居嵩阳观的一位道长买去了,如今却又跟着这位小郎君出来,说不定这位小郎君和嵩阳观有什么关联。”
听到这里,崔圆终于为之动容。想到嵩山左近的宫观寺院多数都有敕封,达官显贵常来常往,他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通报。”
登封令崔韪之今年已经四十出头,出身清河崔氏,以门荫出仕,十几年熬到了如今这秩位,正应了和考评同样的中平二字。正在招待贵客的他看到崔圆进门之后连连打眼色,少不得找了个借口暂时出了屋子。当崔圆小心翼翼地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原有些恼火的他立时眼睛一亮,随即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你先把人请到偏厅等候,回头等我的吩咐宣进。”
话音刚落,门内便传来了一个声音:“七叔!”
崔韪之冲着崔圆打了个眼色,继而便匆匆回了屋子,脸上又露出了亲切和蔼的笑容。只见客位坐榻上满不在乎垂足而坐的,是一个面貌姣好宛若女子的少年郎,约摸十五六光景。男生女相的他看着进来的崔韪之挑了挑眉,有些不耐地问道:“七叔,可是外头有客人?”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崔韪之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心里却盘算了起来。他虽是正六品上的登封令,可面前这少年郎崔俭玄却是已故宰相崔知温的嫡孙,其父赵国公崔谔之正是他的从兄。崔谔之当初在诛韦后之功中位列第二,封赵国公,食邑五千户,由从四品上的卫尉少卿转任如今正四品下的滑州刺史。要不是其长兄崔泰之在朝官拜工部尚书,兴许早就兄弟同朝为官了。不过,滑州便在河南道,崔谔之随时可能高升调入京城。
想到崔谔之的母亲,也就是崔俭玄的祖母齐国太夫人杜德亦是出自京兆杜陵,他立时又试探地问道:“是外头有个自称京兆杜陵杜十九的少年郎,为了捕蝗的事情来求见。我记得太夫人便是杜陵人,不知道十一郎可曾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原本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然而,让崔韪之意想不到的是,崔俭玄攒眉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哦?难道是那个江郎才尽的樊川杜十九?这可有趣了,听说他原本病得半死不活,眼下居然有空为捕蝗的事情来见七叔你?既然来了,七叔不妨就见一见吧!”
☆、14。第14章 蝗患猛如虎
去岁蝗灾,今岁又是蝗灾,而且赫然来势汹汹,要说作为一县父母官的崔韪之,自然早已焦头烂额。关于如何应灾,朝中至今都是众说纷纭,力主捕杀的当朝宰相姚崇看似占了上风,已经派出了捕蝗使到各地监督捕蝗,然而,反对的阵容却更加强大。不但同为宰相的卢怀慎认为捕蝗有伤天和,朝中不少大臣都是争相反对。据说汴州刺史倪若水更是态度强硬,竟力拒朝廷派出的捕蝗使!
所以,即便没有崔俭玄的那句话,他本也打算死马当做活马医,见一见这个送上门来言捕蝗事的京兆杜陵杜十九。此时此刻,坐在书房中的他看着门前竹帘被人高高挑起,继而一个年约十三四的布衣少年被人引进门,当即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来人。
和年纪略长的崔俭玄相比,这少年郎身形瘦削,衣着与其说是简朴,还不如说略显寒酸,脚上那双黑色布鞋看上去都洗得有些发白了。然而,对方却没有如大多数世家子弟面见长辈上官时恭谦地垂头低目,而是从容与他对视,更让他惊异的是,对方竟是在上前之后长揖不拜。
崔韪之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微微皱了皱眉,随即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便是杜十九郎?便是你为了捕蝗来见我?”
“不错。”
杜士仪一踏进门便发现,崔韪之身后垂着竹帘,其中人影晃动仿佛还有人在。然而,他此刻也无心理会这高门女眷是否有如此偷窥客人的习惯,索性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登封县城的坊市之内,几家粮店米行都是顷刻之间便说存粮告罄高挂停牌,百姓无不怨声载道,如再不全力捕蝗,今岁加上去岁蝗灾,登封县境内将是飞蝗漫天,今秋绝收!所以,今日我冒昧来见明公,便是自告奋勇,请担捕蝗之事。”
这一次,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姑且听之的崔韪之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杜士仪,老半晌才沉声问道:“你是说,你愿意担当捕蝗之事?少年郎,此等大事,你可知道干系?”
“明公所言干系,我自然尽知。蝗灾不但伤农,倘若放任不管,也不知道乡野会多出多少饿殍,所以我虽势单力薄,但仍愿意勉力一试!”
为了应付朝廷的查问,崔韪之那捕蝗的告示发出去好几天了,别说民间百姓应者寥寥,就连差役们也大多互相推诿不肯担责。眼下这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杜氏子弟竟然肯承担如此重责,他在又惊又喜过后,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杜小郎君还请坐下说话。”含笑请其落座,又命人上了桃浆,他这才目光炯炯地问道,“杜小郎君既然自陈是京兆杜陵人氏,缘何却愿意来揽下登封县的捕蝗?”
“不瞒明公,我一度身染重疾,所以舍妹将我带来嵩山求医。如今得天之幸大病痊愈,我便一直住在峻极峰山脚。得知去岁蝗灾才过,今年又是飞蝗害民,以至于谷贵伤民,拿着钱都买不到米面,我今日方才进了县城来,却发觉所见比所闻更加严重,所以不敢坐视!”见崔韪之稍稍为之释然,杜士仪便加重了语气说道,“而且,不是我危言耸听。今岁已经不再仅仅是需要全力捕蝗,而是需要全力治蝗,否则极有可能明年飞蝗又卷土重来。如此连年往复,赤地千里,便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此话一出,崔韪之登时心中咯噔一下。然而,还不等他佯作不以为然地撂下一句危言耸听,却只听帘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你说飞蝗治理不当会连年往复,此事可有什么凭据?”
听到里头那个清亮的声音,杜士仪看了一眼不做声的崔韪之,便镇定自若地说道:“蝗灾最盛于夏秋之间,因百谷即将成熟,于是最为伤农。而飞蝗若是依附草木生子,一旦秋冬暖而蛰藏过冬,则极有可能在来年二月三月再发蝗灾。汉书有载,安帝永初四年四月,六州蝗;而永初五年三月,又是九州蝗。后一年却不比前一年四月成灾,而是三月已成灾,便因蝗子是去岁之种。如今去岁今岁都是飞蝗漫天成灾,焉知倘若今年灭之不尽,治之无法,明年还会复发?我虽不才,但哪怕只是为了一己生计,也愿意尽绵薄之力!”
尽管刚刚问话的是崔俭玄,但此时此刻,崔韪之也已经被说动了。他这登封令是前年上任的,倘若去年今年连发蝗灾之后,明年还要再折腾这么一回,就算他是清河崔氏名门著姓子弟,也必然要受到牵连。就在他最后犹豫之际,耳边又传来了杜士仪的又一句话。
“朝堂民间多有人云,蝗灾乃失德所致,捕蝗于事无补,反伤天和,不如祭祀八腊庙,抑或用善政驱蝗出境,明公想必也听过诸如此类的话。可是,倘若真的从人言祭祀了八腊庙,又行了善政,飞蝗却依旧肆虐不休,那明公失德二字才真正是坐实了!蝗患猛如虎,倘若明公不弃,我愿一力承担此事!”
“好担当!”
此时此刻,后帘一动,杜士仪就只见一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少年背着手大步走了出来。然而,他的目光在其柔美俊朗的脸上反复扫了几次,却依旧觉得其人雌雄莫辩,一时不禁愣住了。
崔俭玄却没理会那么多。他一脸兴致盎然地盯着杜士仪,突然笑吟吟地说道:“去年去长安,我还听说樊川杜十九江郎才尽命悬一线,那时候就想,不过少了一个能做几首诗的神童而已,不足挂齿,没想到今日相逢,却是要刮目相看!”
说完这话,他就转身对崔韪之拱了拱手道:“七叔,我向你讨个情,准了杜十九郎所请如何?反正这对七叔你又没什么坏处,捕蝗使下来也有个交待。”
自己的话都被崔俭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