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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望之轻声打破了沉寂,随即转身在前头带路。随着杜士仪迟疑片刻快步追上,一个个人都默默举步跟了上去。而杜幼麟则是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最终方才如梦初醒,起步去追前头这一行人。
如今的草堂历经了不下四五次的扩建和修缮,卢鸿所居的主屋名曰宁极堂,除却茅草铺顶,通体已经不再是茅草木材修建,而是青砖。一进屋子,杜士仪就只觉室内一片暖意袭来,却闻不出什么烟火气,显然并非炭盆。果然,卢望之仿佛知道他的疑问,直截了当地解释道:“卢师晚来畏寒,却不愿意到城中居住,所以,我便和师弟们商量了一下,对这宁极堂做了改造,烧了地龙。”
历来只有天子以及达官显贵之家,会对于屋子的采暖下足工本,而在这嵩山之中,区区一座草堂竟然会如此大费周章,此中曲折更是旁人难以想象的,花销更是毋庸置疑。见杜士仪显然吃了一惊,裴宁便轻声说道:“卢师最初不肯,在大家轮番劝说下,这才不得已接纳。也多亏了这座地龙,这十多年来,卢师很少在冬天感染风寒,气色也很好,否则也不会如此长寿。”
杜士仪微微点头,等来到屋子东面的那座长榻前,见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正双目微合躺在那儿,他情不自禁地屈膝跪在榻前,轻轻握住了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想到那些年中受到的殷切教导,想到在草堂中度过的充实岁月,他一时眼眶微热,轻声呼唤道:“卢师,我回来看你了。”
杜幼麟怔怔站在最后头,只听前头侯晓低声说道:“嵩山嵩阳观太冲真人来过好几次了,可卢师清醒的时间很少。若是再这么下去,恐怕拖不了几天。”
裴宁已经是五品以上官,一任期满不用等待冬集,而需天子亲自选拟集注,所以,他在去年年末交接之后,就索性回到了这里侍奉师长。此刻见长榻上的卢鸿一动不动,而杜士仪亦是默然不语,他最终便上前去伸手按在了杜士仪肩膀上。
“卢师已是高寿,你不用这样悲切。他求仁得仁,了无遗憾。等少时太冲道人来时,必能让你们见上一面。”
随着之前奉诏进京为当今天子李隆基看过一次病,嵩阳观孙太冲越发名噪一时。若非卢鸿早年辞官不就,而后又得官府出资营造草堂,而且诸弟子中还有杜士仪这样的显贵之人,他如今也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也不可能随叫随到。当年事已高的他坐了肩舆来到草堂时,却只见杜士仪竟是在这大冷天亲自等候在门口,少不得轻轻一捶轿杆,搀扶着旁边的从者下了地。
“杜大帅……”
“暌违多年,孙先生风采依旧。当年我年少时便曾经得孙先生妙手调治,只希望这次亦能够妙手回春。”
孙太冲苦笑一声,又扫了一眼周遭其他人,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卢公毕竟年纪太大了,这么多年来都能身康体健,也是因为山居岁月利于养生,又有众多莘莘学子在此,故而心情舒畅。可人有命数,命数已满便难以强求。我如今能够做的,实在是极其有限,愧于杜大帅和各位期待。”
尽管每个人都有心理准备,可孙太冲这样说,他们大多仍不免流露出了黯然之色。唯有卢望之神色如常地上前拱了拱手道:“我等本就不敢奢求,能得孙先生实言相告,已经感激不尽。可杜师弟多年来好不容易能有机会一探恩师,只希望你千万能够帮忙让卢师清醒一会儿。”
哪怕是最后一会儿!
孙太冲听出了这弦外之音,当即点点头答应了。等到众人簇拥了他进去,裴宁见杜士仪默立檐下不动,他便也留了下来。
“这么多年你又不是没见过生离死别,何必如那些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一般?”嘴里这么说,但裴宁的脸上亦是流露出几分惘然。
“三师兄这些年探望过卢师多少次?我又来过几次?我还想着好容易能够顺道走这一趟,听幼娘的口气,仿佛还有什么惊喜,哪料到竟可能是永诀?”
听到杜士仪这最后一句话,裴宁方才恍然大悟。他在沉吟片刻后,低声说道:“幼娘又不是神仙,她也不可能猜到卢师的身体在去岁年末就每况愈下,如今到了这地步。她让你带着幼麟来,恐怕是为了他的终身大事。广元已经娶了天水姜氏女,这桩婚事不招人嫉,但幼麟的事情却迟迟未决,她也写信和我商量过。”
王容和杜士仪当年为了能够如愿成婚,折腾了很多年,这其中关节别人不知道,裴宁却是再清楚不过的。见杜士仪愕然抬头,随即恼火地盯着自己,他便淡淡地说道:“你不用瞪我,我虽是最终拗不过兄长娶妻,可她也是没福分的人,竟然比我还走得早。最终还是大嫂做主,把一个侄儿过继了给我。我就算想要幼麟这个女婿,也没有女儿可以嫁给他。”
杜士仪不禁有些讪讪的,但仍是不死心地问道:“那是大师兄?”
“大师兄闲云野鹤,到现在还孑然一身。”
杜士仪和卢望之裴宁也常常有书信往来,可卢望之和裴宁的私生活都和常人不一样,他一直都谨慎得从未过问他们的私事,此刻才知道两人并无适龄女儿。这下子,他顿时有些糊涂了:“那是卢师老家的子侄晚辈?”
“又不是卢师看着长大,知道品行的女子,怎会轻易许配给你家幼麟?”裴宁也懒得让杜士仪继续猜测下去了,一指屋中便开口说道,“是二师兄老来所得之女。二师兄出身寒门,又不愿出仕,便把妻儿接来嵩山,说是团聚,其实也是想多个可靠的女人能够照顾卢师,后来嫂子便生了锦溪。那也算是卢师从小看到大的,你家幼麟来往此处时也见过几面,似乎颇对他眼缘,大约回去就对她母亲提了。幼娘应该是这个意思,但还要你自己决定。”
听到这里,杜士仪总算是明白了过来。以他如今的地位权势,已经用不着通过联姻来锦上添花,因此对于这样一桩婚事,他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士庶不婚,放在魏晋南北朝也许有这样的规矩,但放在大唐就宽松多了。更何况,想当初他除了一个京兆杜氏的郡望,同样一无所有,若非有卢氏草堂那几年的沉淀和熏陶,也没有如今的功业和成就。
“只要二师兄愿意,两个孩子登对,我这个当父亲的乐见其成。”
裴宁顿时笑了。就在这时候,杜幼麟风风火火地从里间冲了出来,他却不知道父亲正和人谈论自己的终身大事,一把拉起杜士仪的袖子说:“阿爷,快走,师祖已经醒了。孙先生请你千万抓紧些!”
这一瞬间,杜士仪也好裴宁也好,全都把刚刚那些商谈丢在了脑后。能让孙太冲说出抓紧的话来,显然真的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1022。第1022章 愿尔白头偕老
一张普普通通的杉木长榻前,围着六个人,卢鸿艰难地辨别着他们,目光最终落在了身前的人身上,竟是又惊又喜。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杜士仪了,可即便时光能够改变一个人很多,他仍然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自己的得意弟子。见杜士仪身子一矮,显然是屈膝跪了下来,他不用再抬头仰视,他不禁微微笑了笑。
“十九郎,你来了。”
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称呼,这样一句平平常常的话,杜士仪却不禁听得心酸,他用力握住了卢鸿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弟子不孝,这么多年方才回草堂一次。”
“你又不是富贵闲人,还记得我,我就很高兴了。”卢鸿一边说,一边又看着齐齐矮了一大截的弟子们,因笑道,“这么多年,从草堂走出去了多少人,我都已经记不清了。如果我当年答应了去做官,未必能够有什么功绩,可我留下来教书育人,为弟子们答疑解惑,这些年就没白过。每逢有名士路过河洛,都会想到来看我,官府对于草堂的事情也总是有求必应,你们一个个都奋发有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没错,没有卢师,便没有大家的今天。”卢望之轻轻地给卢鸿把被子拉上来了一些,这才笑着说道,“而且,十九郎还把幼麟给带了来。卢师不但教了我们这一代,如今就连下一代的孩子们,也已经长大了。”
“是啊,当年十九郎求学嵩山的时候,也不过十三岁,如今幼麟却已经十五了,比他阿爷当年还大两岁。”裴宁跟着笑语了一句,继而就用犹如哄孩子一般的口气说道,“而且,这次十九郎带着幼麟来,却还有一桩喜事想要卢师和二师兄首肯。”
此话一出,不但卢鸿有些意外,就连宋慎也是面色茫然。显然同样知道内情的卢望之看了一眼面色微妙的杜幼麟,这才附在恩师兼养父的耳边,低声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幼麟已经十五了,二师兄的女儿锦溪今年十四,所以,十九郎想替幼麟聘锦溪为妇。”
“什么!”
宋慎一下子叫出声音来,他遽然扭头去看杜士仪,见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玩笑之色,郑重点了点头,他不禁又瞥了杜幼麟一眼。当年他离乡求学,妻子在家教养儿子,如今儿子已经成婚,娶的不过寻常寒门之女,读书虽勤勉,可禀赋有限,能得明经已然要庆幸了。至于老来得女,女儿稍长之后,他确实说动卢鸿,由她亲自侍奉起居,言传身教受益匪浅,可要嫁入如今已经赫然门前列戟,封公拜相的杜家,还是着实太高攀了!
卢鸿也同样讶异地看着杜士仪,随即就笑了:“十九郎若是真的决定了,这不失为一桩美满婚姻。”
孙太冲站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已然明白,卢鸿的这些弟子们是想要卢鸿在欣喜安乐之中,度过生命中最后一点时间。他想了想自己刚刚的用药和针灸,算了算时间,默默挪开了几步,把地方让给了这些已经不再年轻的弟子们。
卢鸿都这么说,宋慎本想反对,可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愣头愣脑地应付着四周围乱哄哄的恭喜声。直到杜士仪把杜幼麟拉了过来,他这才如梦初醒,霍然起身看向了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