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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士仪这才往高力士身后看了过去,待发现果然是李隆基,他仿佛吃了一惊,但起身之后还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从容上前行礼道:“陛下不期而至,恕臣失礼。”
李隆基见杜士仪不慌不忙上前,突然想起当年杜士仪曾经在自己面前直陈和李林甫有私怨,不欲共事,登时心中踌躇。可就在这时候,李林甫偏偏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对了,韦公今日刚回长安便来见高大将军,却偏逢杜君礼同来拜访,而后我奉了陛下前来,今日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韦坚见矛头突然又转到了自己身上,登时暗自大骂李林甫。他确实是刚到长安,而后探知杜士仪来拜高力士,他就紧赶着立刻来了,打算趁着这样的机会私下接洽,可李林甫撺掇李隆基来显然是别有用心!可他平日里心思玲珑九窍,这会儿却觉得百口莫辩,打哈哈说确实巧,这又混不过去,这一急,后背心竟是隐隐有些出汗。
而就在这时候,杜士仪方才不慌不忙开了口:“确实是巧,我回来这么多天,大将军还是第一次从禁中出来,我可是苦苦守候已久了。”
高力士登时醒悟过来:“大家这些天睡不安稳,我怎好轻离禁中?谁知道一个个耳报神都那么快,一前一后全都跑了来。”
李隆基也知道高力士已经半个月没出宫了,闻听此言倒也不置可否。随口和这几位自己素来宠信的臣子闲聊了几句,他的目光时而投在杜士仪身上,时而投在韦坚身上,不知不觉就想起了近日耳边的某种传言。
身为宰相的李林甫和东宫太子李亨素来不和,而李亨当年入主东宫出乎所有人意料,倒是安分过一阵子,可韦坚身为贵戚,因财计之能飞黄腾达,这却是人人都看在眼中的。如果说,力挺杜士仪拜相的人中,还有皇太子李亨……
看到李隆基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杜士仪一扫似笑非笑的李林甫,突然轻咳一声,而后开口说道:“臣有些私事想要禀告陛下。可为了这些事情入宫求见,实在是太过于恣意,今日陛下正好驾幸大将军私宅,可否退步容臣一言?”
杜士仪突然请求私下说话,李林甫顿时有些警惕。可还不等他出言打岔,李隆基竟是不但一口答应了,甚至还笑吟吟地说道:“工部给你营造的那座私宅自从落成之后,朕还不曾见过,既是今日正好来了,便索性到你那里一游!力士随行,哥奴和子金不妨先回去吧!”
这出人意料的分派让李林甫和韦坚一个意外,一个如释重负。可天子金口玉言,李林甫纵使再不情愿,也只能就此告退。可他自忖已经把火烧得足够火候,纵使杜士仪有再大的本事,至少回朝拜相是不可能了,离开的时候倒也不觉挫败。至于韦坚,能够全身而退已然是幸事,哪有功夫考虑其他。
等到李林甫一走,高力士征询过天子的意思,在侧门处做好了准备,随即立时和便服的杜士仪一道奉了天子悄然离开兴宁坊。当一行人来到宣阳坊坊门处,一声声的闭门鼓已然响起,坊外大街上已经几乎不见行人,而坊内十字街上却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就是万年县廨以及京兆郡公杜宅所在,长安东城中素以繁华富贵著称的宣阳坊!
☆、986。第986章 杜卿胆色世无双
大唐天子中,中宗皇帝曾经是最爱驾幸宰相以及诸王公主府的天子,但现在,李隆基在这一点上早已盖过了中宗皇帝。早年间,他常常前往宁王山池,玉真公主别馆以及其他诸王公主的宅馆,可那大多都是兴师动众随员众多,等到这些年,他就改变了方式,常常微服突然驾幸,常常让不少大臣措手不及。但这种事往往都能事先从内侍那儿探得口风,如杜士仪这般突然相请说两句私话,而天子却又改变念头微服前去杜宅的,这还是第一次。
所以,入夜时分的杜宅因为天子的突然驾幸,一时鸡飞狗跳。高力士亲自前往万年县廨,万年令竟是亲自督促了所有属官,把杜宅内外守了个严严实实,坊中武侯更是如同打了鸡血似的来回巡查,犯夜的贵介子弟还运气好些,平民百姓则是直接拿了下监,直把一个宣阳坊防守得水泄不通。
至于最最猝不及防的,可以说是王容和儿女们。尽管李隆基的态度仿佛很和气,可天子翻脸如翻书,王容比谁都更有体会。可正因为杜家人的态度着实慌乱,李隆基反而觉得这确实是突发事件,态度反而越发和煦。闲话数句之后,他指着杜广元和姜六娘道:“人人都说你当初为儿子的这桩婚事定得仓促,可朕却觉得,这一对佳儿佳妇甚好,你倒是好眼光!”
“陛下所言甚是,多亏有六娘这贤内助,否则即便河东王大帅重用,广元此番也难以建下战功。”杜士仪对姜六娘微微颔首,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至于婚事定得太快,实在因为臣当时确是仓促至极,若非姜度曾经戏言过一句,臣恐怕还找不到这门绝好的姻亲。”
“哦?此话怎么说?”
李隆基本是随口一言,听杜士仪这么说,不禁有些好奇。但见杜士仪看了儿女们一眼,突然竟不回答他这问题,而是提请奉他夜游花园,他略一踌躇便爽快地答应了。当他在杜士仪的陪同下来到杜宅后花园的时候,就只见一根根石柱中的明瓦灯已经全数亮起,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闪耀。而随行的左右神武军禁卫已经把整座花园都把守了起来,确保没有一个闲杂人等可能混入。
直到中央一座六角亭时,李隆基方才停步后顾道:“刚刚你欲言又止,现在可以明说了?”
杜士仪以目示意那些禁卫,见众人在得了天子暗示后,默不做声后退十数步,只余他和天子相对,他这才苦笑道:“臣当初仓促定下长子婚事,只因为骤然听说,有一位贵人打算与臣长子结亲。”
“男大当婚,这就能把你吓成这样?”李隆基口中这么说,面上笑容却渐渐没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仿佛别有玄机。
“臣所说的贵人,自是这大唐天下只在陛下之下的那位贵人。”杜士仪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很清楚,李隆基绝不会领会错了意思,认为那是右相李林甫。李林甫再权重,那也只是臣子,和皇太子这样的储君截然不同。瞅见李隆基遽然色变,他便从容不迫地说道,“但这样的事,若是从别的渠道听说,臣一定会以为只不过是空穴来风,可是,那是已故牛相国临终前嘱托的话,臣不敢不信,不得不信。”
竟是牛仙客!素来谨慎缄默的牛仙客,对杜士仪却向来亲近,恐怕此事是真的!
李隆基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更加犀利,但话语也一下子尖刻了起来:“这并非今时之事,你缘何今时才说?”
“陛下,有道是疏不间亲,纵是牛相国所言,然而口说无凭,臣能做的,也不过是先给长子定下一门亲事,难不成还因为这样看似不着边际的事直奏御前?”杜士仪先是如此反问了一句,随即才苦笑道,“至于臣今时方才说此事,实在是因为今日臣一到高宅,韦坚接踵而来,陛下和右相又跟着前来,再加上如今臣拜相的传闻流传一时,臣实在是如坐针毡。而且,臣曾经得人递过一个消息,说是东宫希望臣能够入阁拜相,制衡右相李林甫。”
说到这里,他已经能够看到李林甫那张脸色异常狰狞可怕,这才诚恳地说道:“陛下,牛相国临终所言也好,臣这次得到的讯息也好,全都无法考证真假。而且如若是假,也就说明有人处心积虑想将太子殿下和臣搅和在一块。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废太子在东宫时,曾经有人告密过他与臣有所往来?不论是过去还是如今,臣常年在外任,在京的时日屈指可数,这样都会被人惦记在心,臣实在是心力交瘁!”
李隆基此刻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可是,杜士仪已经算是圆溜溜让人找不到缝,被人惦记上的缘由不过是年富力强,青云直上,可他如今既已生疑,哪里那么容易打消。可还不等他开口,杜士仪便单膝跪下,接着抛出了几句让他震动十分的话。
“臣当初能在而立之年便出镇一方,都是陛下的器重,而臣如今能使北疆再无突厥之名号,同样也是陛下的信赖,正因为如此,外人以为臣之功该当拜相诸如此类云云,臣实在是愧不敢当。当年太宗贞观盛世,漠北再无突厥名号,诸部尽皆臣服,为我大唐羁縻都督府,而当年的安北大都护府,不在如今的中受降城,而在昔日的突厥牙帐!臣如今使突厥不复存在,愿意复当年贞观盛况,重设安北大都护府于突厥牙帐,令北疆永臣大唐!”
什么叫做让人血脉贲张的诱惑,这就是!李隆基一直希望的,便是当一个功业直追太宗皇帝的英主,所以,宫廷音乐中,他除却最喜欢霓裳羽衣曲这样的道曲,也同样爱秦王破阵乐这样所向披靡的战曲!
所以,他在盯着杜士仪看了许久之后,终于伸出手去将其搀扶了起来。杜士仪这个慷慨激昂的提议,不但打消了他的疑虑,而且他不必忧心提拔杜士仪回朝拜相后,朝中的格局问题,也不用担心太子李亨与其勾连。杜士仪能够剖心置腹地对自己承诺永镇北疆,分明表示无意掺和夺嫡之争!更重要的是,能够把广袤的漠北重新纳入大唐版图,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将成为太宗一样名垂青史的令主!
而且,把安北大都护府设在突厥曾经的政治中心,这就意味着杜士仪愿意孤身北上,这需要多大的胆略和智勇!
“杜卿胆色世无双。”李隆基扶起人之后沉默许久,这是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而字斟句酌了好一会儿,他又沉声道,“今日的话,止于朕和你君臣二人,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朕和你共勉。”
“是,臣拜谢陛下信赖!”
这个时候,之前特意跑去万年县廨布置防戍问题的高力士终于回来了。他很知趣地避开了杜士仪可能会对天子单独陈情的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