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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士仪敬献一面宝镜,激起无穷波澜,李林甫固然在宫中内侍面前表示加恩朔方并无不可,但暗地里却是皱足了眉头,因为他有些闹不清楚,杜士仪这只是单纯的按照天子心意颂圣逢迎,还是另有别图。一直以来,杜士仪通过各种言行举止树立起了相当正面的名声,直谏、敢言、能干、忠诚……否则也不至于像宋璟和韩休这样以耿直出名的人对其嘉赏不已。所以,如今一下子这样急转弯,他顿时有些措手不及。
可惜他密请了众多通晓古物的人查验,硬是没有查出那古镜的破绽来,甚至连朔方那儿打捞的种种细节都清清楚楚,他也只能打消弹劾杜士仪造假媚上的打算。可即便如此,眼看杜士仪是奏一件准一件,朔方经略军中曹相东那三将竟是难以招架,他仍是不得不生闷气。尤其得知千秋节颁赐给四品以上官员的镜子中,天子钦点了一面扬州所制最上乘的金镜赐给杜士仪,同时赐锦袍一袭,宝剑一口,他就更郁闷了。
不过,李林甫素来不是小有挫折就后退的人,既然已经入主政事堂,最大的敌人究竟是何方,他却还分得清楚主次。当初他拜相时,张九龄曾经坚称不可,他入政事堂之后犹如没事人似的,在张九龄和裴耀卿面前恭敬谦逊,渐渐使两人不再防备他,而通过揣摩上意,李隆基对他却日益宠信。如今觉察到李隆基对张九龄已经容忍到了极限,他便将注意力从朔方暂时收回,全心全意准备打好自己的关键一战。
对于献上一面太上宝镜之后,长安城中的种种反应,杜士仪通过鲜于仲通和固安公主,即便不能了若指掌,却也约摸了解了大概。接到天子颁赐的那面铜镜和锦袍宝剑,他在次日便服锦袍佩宝剑接见了不少文武,予人圣眷正隆的印象,至于那面铜镜,他则是命人悬于节堂之中,以示明镜高悬之意。只不过,对于天子甚至要因此蠲免朔方赋税,却被张九龄谏止,似乎因此对张九龄颇有微词,他就不得不暗叹这有时候做事没办法面面兼顾了。
张九龄加上裴耀卿,一个中书令一个侍中,却还每每让李林甫占据上风,就算没有他这一次的突然掺一脚,某些事也只是时间问题!
虽说如果没了张九龄裴耀卿,朝中便是李林甫的天下,届时他在朝中便无人可以倚靠遮风挡雨,但只要能够斩断武惠妃这条李林甫伸在宫中的最坚实也是最长的触手,他便还能保有一定的胜算。毕竟,诸如眼下渐渐走红的御史大夫李适之等辈,他根本不看好他们能够扛住李林甫了,更何况他和这些人也没什么关联,这时候再去交接只会给自己惹麻烦。可是,既然张裴二人只怕是罢相倒计时,他就不得不预作某些打算了。
这一天,他难得闲暇休沐两日,而女儿杜仙蕙正好从一场持续已久的风寒中恢复了过来,他便携妻带女来到了灵州城西面贺兰山麓的会盟台。
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便是在此大会诸部,接受了天可汗的称号。如今,昔日的高高土台在风吹日晒雨淋之下,已经不复昔日巍峨光景,但这并不妨碍杜士仪为妻儿讲解那时史书上记载的盛况。至于史书不记,只有不少笔记札记中悄悄留下的那些故事,他也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到最后就只见杜广元满脸憧憬,而杜仙蕙则是懵懵懂懂。
就在杜广元领着杜仙蕙到处走走看看满脸好奇的时候,王容突然出声说道:“杜郎,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嗯?”
“我打算送蕙娘回长安。”
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让杜士仪登时大吃一惊。而王容则是直视着杜士仪的眼睛,直言不讳地说道:“蕙娘到灵州这才几个月,就已经生过两次病了,虽然所幸都没有大碍,可灵州风沙太大,一到冬天更是冷得钻心,她年纪太小了,恐怕捱不住。蕙娘体弱多病,我打算把她送去长安玉真观,也好让阿姊和无上真师叔多个慰藉。至于幼麟,反而有一股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壮健,吃得下睡得着,而且男孩子从小吃点苦不是坏事。”
杜士仪知道,即便杜仙蕙真的体弱多病,身为人母,王容也不会舍得与其分离,如今把人送回去最大的缘由,也不仅仅是因为后者——让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有个心理慰藉。尽管如今的大唐并不像明朝那样有不成文的制度,出镇边地的主将留下正妻嫡子于京师,但不少武将都会主动这么做。比如说张守珪的妻子陈尚仙和两个儿子,就都留在了洛阳。
“阿姊写信来说,因为师尊已然仙逝,如今玉奴又成了寿王妃,为了疏解无上真师叔寂寞,陛下授意两京公卿遣女入道为女冠,其中,便有李林甫的一个女儿。李林甫姬妾如云,儿子多女儿也多,自然不吝惜一个女儿,而无上真师叔历经沧桑,也不是这么容易接受别人。可正因为陛下都能想到体恤无上真师叔,我们又何妨让蕙娘多两位亲人?实在不成,我打算日后辛苦一些,奔走于朔方和两京,如此也可以常见父亲和师叔,聊尽孝道。”
☆、862。第862章 一个时代的结束
王容的提议,尽管听上去考虑得面面俱到,但杜士仪何尝不知道,她其实是最不能割舍的一个。因此,即便数日之后,杜仙蕙再次发热病倒,他仍然没有立时三刻下定决心。他可以在很多冒险的时刻痛下决断,可事关儿女,他反而犹疑不决了起来。然而,朔方维持着风平浪静的态势渐渐迎来了冬天,可随着天子骤然回銮长安,河西陇右节度牛仙客封爵陇西县公,以及张九龄裴耀卿双双罢相的消息几乎是接踵而来。
李隆基对张守珪牛仙客这样或有赫赫战功,或能敬忠职守的边臣素来极其嘉赏,而张九龄却每每认为不能滥赏边臣,一来二去,已经不止一次让李隆基觉得不耐烦。而这位中书令又最喜欢凡事当面直谏,常常据理力争到不留情面,再者在东宫的问题上始终固执己见,这一次终于被李隆基认为是一块绊脚的石头而随手挪开了。
念在信赖了其多年,而且也着实欣赏张九龄的风仪翩翩,李隆基还给了一个尚书左丞相的高官,而裴耀卿亦是得了尚书右丞相之衔,赐封赵城侯。
相比于当初罢相之后就出为刺史的张嘉贞李元纮杜暹等人,这样的高高供起,已经算是很优厚的待遇了,但也仅限于此。从日理万机的宰相到赋闲无实权,这样从高峰跌入低谷的落差,等闲人是很难接受的。
而固安公主在信上末尾提到的,却是导致张九龄和裴耀卿双双罢相的一个导火索——李隆基原本准备明年二月方才起驾回长安,但这一次却因为在洛阳宫中突然闻听怪声,连夜不得安眠,这才不顾张裴两人的谏劝执意回长安。至于宫中怪声,虽说没人查出所以然来,可固安公主却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乃是天子的枕边人作祟。
在洛阳宫,李隆基直接就把太子李瑛放在眼皮子底下,而回到长安,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这三大宫殿群,安分守己好几年的李瑛也许就不会被安置在离天子很近的地方,只要一放得远,李瑛自己固然能舒一口气,但某些人也会因此而有可趁之机。天子登基已经有二十六年,亲政也已二十四年,自己皇帝固然没当够,可别人却未必一直这样等待下去。
前一日得到消息后,后一日,杜士仪不动声色地在节堂接见了朔方文武上下,将第一批从河洛迁来胡户的安置工作交给了张兴和来圣严,命康庭兰领蕃兵从旁辅佐之后,他便回到灵武堂中,招来高适和王昌龄,将张裴二人罢相之事直截了当地告知了两人。果然,王昌龄和高适同时错愕难当。
为人爽直的王昌龄甚至直言不讳地说:“当初姚相国罢相,是用人不明,宋相国罢相,是钱法以及刑法被人诟病,张燕公罢相,因交接相士僧道之流,而李相国杜相国以及萧相国韩相国等罢相,则多半是因为彼此纷争。而此次张相国和裴相国罢相,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张相国之刚直和才华,人人称道,裴相国权掌漕渠转运,人人称便,为国省利颇多。他们彼此融洽,几无过失,如今却骤遭罢相,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高适就不像被杜士仪称作是王大炮的王昌龄这样口无遮拦了,他极其谨慎地开口问道:“未知接任的宰相是谁?”
“李林甫接任中书令,而陛下钦点河西陇右节度使牛仙客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此话一出,杜士仪就只见面前那两张脸上,四只眼睛瞪得老大,分明全都极其不可思议。王昌龄在回过神来后,面色极其古怪地说道:“牛大帅竟是就此拜相了?从前就有传言说,李林甫为人不好学术,而牛大帅也是出身小吏,相比从前历任宰相,即便是萧相国那样被人嘲笑过文思不盛的,好歹也任过中书舍人,可如今这两位……难不成要被人笑话是咱们大唐无人?”
高适虽没有明说,但也显然是抱持着同样的念头。也难怪,两人都是一时名士,与其唱和往来的也全都是天下有数的才俊,也许会敬重牛仙客的资历和功绩,但这样的人节度一方可以,骤然拜相的话,他们就接受不能了。这两人都如此,杜士仪几乎可以想见朝中对这样的配置会生出什么样的波澜。要知道,从开元以来,政事堂中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格局!
“好了,对你们说这些,我不是听你们这些闲话。木已成舟,谁也无法更改陛下的成命,有心去说这些被人当做怨望的话,还不如筹备一下真正重要的事。”
杜士仪说到这里,王昌龄和高适便同时想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牛仙客这一走,谁来接任河西和陇右节度使?除非在幽州呆得好好的张守珪重回河陇,否则兼知二节度的人选是肯定没有的,想也知道这不可能。毕竟,契丹尚未完全臣服,如果要选择,张守珪也不会愿意离开经营数年之久的幽州。
这样一来,资历尚未足够的王忠嗣节度陇右,就有些难度了。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