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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反叛之后向死而生(2)
海子:诗是生命的倒刺
远在幼年,悲哀这倒刺就已扎入我心里。它扎在那儿一天,我便冷嘲热讽一天——这刺儿一经拔出,我也就一命鸣呼了。
——齐克果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当外面的世界还很热闹时,一个相貌平凡的青年捧着厚厚的《圣经》躺在山海关冰冷的铁轨上。火车呼啸而来,作为物理意义上的生命在那一瞬间被碾得粉碎,溅起的鲜血,是抒写在北中国大地上最后一行最崇高的诗句。他的这一选择,与校友们正在参与的那场政治运动没有任何的关系。这位叫海子的天才诗人,留给我们的却不仅仅是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海子,原名查海生,一九六四年生于安徽省高河镇查湾,一个地地道道、完完全全的农家孩子。一九七九年,十五岁的海子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在宁静的湖光塔影之间,他开始写诗,开始用诗来解答哈姆莱特那个古老而艰巨的命题:“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在他的笔下,中国当代文学中第一次有了纯粹的诗歌。天才往往是以一种隐秘的方式诞生的。海子在粗糙的稿子上涂满潦草的诗句,在鸡毛满地飞的九十年代,当我们像拾起稻子一样拾起这些诗句的时候,我们将泪流满面地体验到“不是我们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太快”,惟一不变的只是海子和海子的诗。像我这样一个悲观的人,完全有理由下这样的断言:海子是二十世纪中国最后一位诗人。
如同梵高在画布上发现向日葵与生命的深沉联系一样,海子在诗歌中找到了麦子与生命的神秘联系。这位自称“乡村知识分子”的诗人,把南方那片黝黑的土地置换成一个魅力无穷的乌托邦。当代中国少有这样美丽的诗句,美丽得让人伤心的诗句:
泉水白白流淌
花朵为谁开放
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
吐着芳香
站在山岗上。
他的每一行抒情诗都具有金刚石的质地,光芒闪烁却又无比坚硬,世界上没有比海子的诗歌更坚硬的东西了。至刚的东西本来就蕴含了些许悲剧性的其中。海子便试图寻找点温柔的气息。我羡慕他有个纯洁的妹妹:
芦花丛中
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
我的妹妹叫芦花
我的妹妹很美丽。
我更羡慕他有个成熟的姐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只想你。
实际上,海子比我们还要一无所得。没有“妹妹”也没有“姐姐”的海子为我们创造出凉入骨髓的温馨,这正是流星般的八十年代令我尊重和向往的原因之一。我无法想象海子这样的人活到九十年代将是怎样的结局。至少,八十年代,梦还是梦,美丽的还美丽着。海子在八十年代最后一个春天到来之前死去,他断然拒绝了九十年代,他很明智。
海子很喜欢兰波的诗句“生活在别处”。这句被米兰·昆德拉引用无数次的名言,早已成为人们日常谈话中故弄玄虚的口头禅。没有一个人能够像海子那样深刻地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我想起了古龙在《楚留香》中描述绝世英雄的心境:“你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登,山路为生命的一部分。你超过一个又一个的行人,到达绝顶时你却失去拥有过的一切。俯瞰山下,后来的人还没能爬上山腰。孤独是山峰给征服者惟一的礼物,这时你再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对于生活在山脚下的人们来说,海子生活在别处;对于生活在山顶的海子来说,人们生活在别处。“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就是在这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茫茫大荒的心境中,海子创作着他最辉煌的“史诗”。海子就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疯狂的赌徒,孤注一掷,把宝全部押给了“崇高”。难道“崇高”也能逃避么?海子在旗帜降下前的那一刻,挺身而出,拔出了他的剑,明晃晃的剑:
你说你孤独
就像很久以前
长星照耀十三个州府
的那种孤独
你在夜里哭着
像一只木头一样哭着
像花色的土散发着香气。
他痛斥日益猖獗的后现代主义者“都是背弃神的人”,然而,信神又能怎样呢?神对待海子就像他以前对待约伯那么残酷。海子走过的每一座桥都成为断桥,峰回路不转,“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当海子写下这样的诗句时,他已然选择了死亡。
于是,刚刚用“大诗”为自己加冕的海子,却被“绝对”的诗歌逼着退位,海子忙忙碌碌设置好祭坛,他早就知道祭品只能是自己。在京郊昌平的一间宿舍里,他不分白天黑夜写诗,诗句就像黑暗里的烟头,闪烁、闪烁,然后熄灭:
我请求熄灭
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
我请求下雨
我请求
在夜里死去。
灵魂是如此的沉重,脆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他。此刻,幸与不幸都已变得毫无意义。耶稣在受难中忍受着别人所加给他的痛苦,海子在深重的忧伤中忍受着自己所加给自己的痛苦。耶稣在地上是孤独的,那时,不仅没有人体会并分享他的痛苦,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只有上天和他自己才有这样的感受。就连耶稣也有忧伤得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那种极痛的悲苦的时候:“我的灵魂悲痛得要死了。”然而此时,他的弟子们都睡着了。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的海子,漂浮在一座一千多万人口的巨型都市里,却找到了与当年旷野中的耶稣一模一样的感觉。他一遍一遍地翻《圣经》,《圣经》的字迹在泪水中模糊。
因此便有了山海关的那一幕。庸碌如我辈,无法知道海子为什么选择山海关,为什么选择铁轨。海子的朋友、诗人西川这样说:“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将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黄昏,我们失去了一位多么珍贵的朋友。失去了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着失去一个伟大的灵感,失去一个回声。”我却觉得西川过于乐观了。有多少双“越来越清楚地看到”的眼睛呢?对于受难者来说,慈母般温暖的土地已不复存在;对于肉食者来说,没有诗的生存似乎更为轻松和幸福。即使在海子的母校,未名湖畔已换上了一批捧着《托福大全》的学子。海子理应死去,他不可能行走在这样的队伍里;海子将永远痛苦,即使他用死亡来消解痛苦。
海子以他的死肯定了诗。
海子以他的死否定了诗。
胡河清:满天风雨下西楼
有些人通过指出太阳的存在来拒绝苦恼,而他则通过指出苦恼的存在来拒绝太阳。
——卡夫卡
胡河清走了。他选择了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选择了一种毫不妥协的方式,从他居住的那幢有上百年历史的公寓的窗口跳出,在地上画出一个丰硕的红点。在这个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的大都会,即使是这样不寻常的死法也寻常得无人关心。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这是胡河清最喜欢的一首唐诗。没想到最后诗意盎然的七个字,竟成了他最后时刻的写照。作为一个文人,胡河清终于获得了纯粹的自由。在跳下去的一瞬间,他释放的全然是个体生命本身所拥有的能量。
胡河清,祖籍安徽绩溪,一九六零年生于西部黄河之滨。少年时代,他就已过早地挑起了家庭中几乎所有的生计,当时穿的衣服在班上是最为褴褛狼狈的。“我常常在风雪交加的夜晚骑自行车路过咆哮的黄河,远处是黑黝黝的万重寸草不长的黄土高山,归路则是我的已经感情分裂缺乏温暖的家庭。”这样的情境,即使在胡河清进入熙熙攘攘的大上海之后也难以忘怀,这样的情景,也铸就了他敏感孤独的心性。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从硕士到博士,他的生命仿佛是一条平缓的直线。不幸的是,这个敏感而固执的青年迷恋上了文学——也许所有敏感而固执的青年都会选择文学,文学是与这样的青年如影随形的撒旦。然而,文学不仅没有成为胡河清风平浪静的避难所,反而倍加了他的敏感与固执。
“文学对我来说,就像一座坐落在大运河侧的古老房子,具有难以抵抗的诱惑力。”胡河清爱这座房子中散发出来的线装旧书的淡淡幽香,也为其中青花瓷器在烛火下映出的奇幻光晕所沉醉,更爱那断壁残垣上开出的无名野花。“我愿意终生关闭在这样一间房里里,如寂寞的守灵人,听潺潺远去的江声,遐想人生的神秘。”胡河清像是从《史记》中走出来的人,从《世说新语》中走出来的人,从《聊斋志异》中走出来的人,他在某种程度上否定了现实生活,转身而对一片无邪的天空。在人心叵测、尔虞我诈的社群里,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对于不喜欢的人,他毫不掩饰地白眼相向;对于朋友和学生,他全抛一片真心,以致有的毕业的学生从千里之外赶到他的灵前泣不成声。他自己扛着一道黑暗的闸门,在暴风雨中,以光裸的头顶去承受光电霹雳。一般的人只有接受既成现实的漠然和漠然背后信仰的空缺。在残忍与非正义的深渊中,胡河清为了生存下去作了许许多多的尝试。从笔下一叠又一叠的文稿到单身远游时神采飞扬的照片,从洋溢着生命激情的西方绘画到窗前那盆青翠的绿色植物,从一群比他更年轻的学生到一卷汇集了东方最高智慧的佛经,然而,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失败了。他无法降低生存的标准,他的血液中缺少苟活的因子,他发现周围的环境比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