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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骑在树上,一个汉人军官拿了块芝麻糖正哄他下来,两人神态之真,便似咫尺相闻。
只是这一片平静前景之后,万千汉家兵马正在渡过冰封的黄河。冰面上“骠骑将军霍”翻卷变形,已经渡过河去的大军分为九路,海一般的枪刺和铜盔,浩浩荡荡,直抵天边。
“汉击匈奴……”滨田雄等人站在这幅巨画之前,如中深蛊,简直挪不开步子。
章铭立走到一边径自坐了。每一次带客人来,都他娘的在这幅画前好一番做作。等吧!
半晌,双屿诸人落座。金止月四面看看,见周围宾客锦旃雕裘,散淡傲然。问章铭立:“这儿伺候何人?”
“有钱就行。若入二楼环廊,点了姑娘自饮自唱,十两银子。若入中台,五十两!呵呵,它与其他青楼不同之处,便是这个中台。”
滨田雄脱了大氅甩给华方慧坐下,她拿去细细叠了放入身旁空位。滨田雄端去案前小酒一品:“哦哟,东洋清酒!今日必见此家主人。”适才巨画激起了满身豪气,还有余韵在身。
“便如贵客所愿。”身边一声应答,清越悲凉,仿佛酒中落冰,碎雨击筝。
滨田雄闻声转目,一行华衣女子正往登中台,说话的夹在中间,衣饰极简,脸上挂了面罩,看不见面目。
那女子说了这么一句便跟着前导缓缓上台,诸人退后散立,她于中央站定。四面一顾,渐渐人声转寂。半晌没有说话……她在笑?
“我见诸多贵客,其实都已多次光顾,仅右席居首者,是章铭立大人带来的新朋友。当是海客,不知猜得可准?”
章铭立万万想不到红浪馆主竟是个女人,正在昏头昏脑,见问本能作答:“准的。”
“呵呵。”这声笑可不怎么样。“各位屡次三番,要见鄙馆主人,今日便与众位一晤。”后面这句又是清音悦耳,也不知她是如何转腔的,十分古怪。
表了身份,一时人声鼎沸,全馆豪客,都在诧异。
“奴家本名……”众人立刻收声,“却是已给奴家忘记了。现取新名,唤做宁真。这个名字,是为怀念一个逝去的旧友的。”
华方慧眼睛大大的,一眨不眨,只看这个女主人会说出什么话。便是章铭立这等老狐狸,也颇紧跟,不想错过任何精彩。
“奴家曾为强人所俘,受尽凌辱,生不如死。我这个旧友,平日不曾来往,却于危难中强施援手。他本身武功不差,但世间岂是真有剑仙佛法?力尽而死,也只为奴家争出一线脱逃的机会而已。”
这番话她说得极其平淡,但一个女子当着那么多人坦言惨苦经历,平生又能听到几回?一时众人只为其友大憾,很是感动。
“奴家一条命已去九成,又遇到几个家破人亡的良善弱质,互相扶助,方有今日。只是奴家身受巨创,几无行动之力;面容尽毁,再不敢直睹人颜。人生至此,了断才是正途。但奴家是有人以命搭救的,是否一了百了,自己似不可做主。因此今日登台,只是想诚心求教诸位方家,”
此刻便是根针,也不敢落地惊扰。
“我是该继续苟延,亦或断然退离尘世?”
一时寂静。然后满厅人声由远而近,由低而响,如云中闷雷,大雨瓢泼,汇成一片喧哗。
“万万不可!”
“焉有是理?!”
“这馆主径弃红尘,怕是在逆天行事!”一个紫衣冠带是书生于座中起立,激动地说:“既然有人相救,送了性命,那必是深情之人……馆主岂能辜负!”
众人大叫:“正是!”
一年老朝官于座中悠悠一叹,“我观馆主,胸中万千丘壑,含云吐魄,须眉也难匹敌。怕是有为之身啊。不可再提轻去!若有生计烦难,强人骚扰,老夫可略效绵薄。”
诸座大声赞好。更有豪族门客跳过座来交攀敬酒的,喜得老家伙不辩眉眼儿。闹闹嚷嚷中,华方慧泪光莹莹,便去捏滨田雄的手,却见他浓眉紧锁。“怎么了?”
“此人将来若非双屿同道,便是个劲敌。”
“怎会有此一想?”
“你看她,手无缚鸡之力,只一席话,半个泉州就要成她朋友了。这等怪异招数,也只我那宝贝弟弟才拿得出来。孩儿营其他人,才智都不敷用。”
“你弟弟还在啊……”
滨田雄低下头,叹了口气:“但愿吧。”
这时大厅的喧哗声渐渐低落,那宁真在台上缓缓前进了两步,与众人距离更近。看其情态,似无喜悦之意,反而十分畏怯落寞。无数目光,聚到她身上等候。
“各位,”她低声说,“本朝立国之本,是圣人大道,非仅仅师法自然。女子受辱,不可再活,男子阵前落败,也须问斩!各位一片赤诚,奴家心领,但大道不欺,人言可畏,我就算自留性命,还有宜落发入山,常伴青灯黄卷……”
“胡扯!”刚才那个带冠书生起立大声叫嚷,“对不起,小子放肆了。但馆主此言极不合时宜!此地是何地?是寻欢作乐之所,我辈何人?是身心通泰之人。圣人大道,是蝼蚁亦须惜身爱命,若男女皆轻离红尘,这世间倒是有一堆大道,人却不见了!”
席间顿时便有人笑。
“我粗通武功,也曾见过什么吊猪笼、沉水塘,最不能容!他妈的妇人相负,休了便是,岂有下此毒手之理?不瞒诸位,我曾把一干男女统统赶走,将男家父子抓了塞入猪笼……”
座中一人惊呼:“你杀了他们?!”
“非也非也。我只亲手拉吊猪笼,淹他个七荤八素!”
众人一齐大笑。另有一男客携女并来,此时那女的站起来说:“馆主若不惧,便无所惧,倘若真的害怕,我可以跟你讲讲咱家的故事。”
众人俱都瞩目,便有左近靠拢过去:“你也是开馆的?可有美貌新妞……”
此时一沉毅男子站起来,遥遥举杯相敬。那宁真微一颔首。众人又转头看他。
“我观馆主,足上有伤,颈间扭转不灵,确是为人所害。方才所言,不敢相疑。”
众人一声大大的“哦!”
“馆主且看你自己的这幅画。当时是大汉朝,圣人之道,尚流传不广,诸子余书尚存,君王百姓各凭本心。但是铁马寒衣,远征北疆,匈奴一败再败,打得个六畜不蕃,妇人无色啊!甚至自家门庭,也给那汉兵左封右封。”众人相顾骇然,只觉这人要说出离经叛道之语了,胆子恁地忒大!
“再观我大明朝,那狗日的瓦剌蹲在北方,是用哪只鼻孔在看我们?是用哪只臭脚在踩我们?言尽于此。馆主还请自思。”
一时又开始喧哗。众豪客纷纷议论,话题转到时事上去了。那宁真站在台上若有所思,然后似是如释重负,缓缓后退了几步。
“如此,宁真知道该如何做了。”她说着,微一剪衽便想下台。前排一帮好事者纷纷起立,“那,馆主,可有定计?”
宁真想起还没给众人一个交待,又走到中央。
“各位尊客,各位……兄弟,”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宁真谢谢诸位成全。”
“哗”的一声,全体大乐。
“宁真不落发。也不寻死。若人强我弱,大不了再度蒙难而已。宁真倒也不求善终,只不过必须由他人下手。”
那华方慧又开始泪光莹莹。
“宁真也不求诸位帮衬,仰人鼻息,还不如死了。若大家有心,多来看顾,奴家感激不尽;若只图休息,鄙馆亦尽心尽力侍奉。宁真今日诚心求教,几位……甘冒大险,施与良言。大恩不谢了。”她施了一礼,径自下台。在最后一阶叫台上那谢雨心,“今日全馆不帐。”也不提声。
仅前排几个人听到,但青楼瓦肆,人人撂下架子交际,一会儿功夫,全厅尽人皆知。各人玩乐,只觉女主人懂事,倒也不以为意。她一下去就换了诸多舞女登台。谢雨心、谢雨花领舞,笙管箫鼓,一时齐奏。
滨田雄对华方慧呢喃了一句:“我有点儿,喜欢中原了。”那丫头转脸看看书生、老朝官和沉毅的中年男子,大力点头。
谢雨心、谢雨花舞了一会儿,一个接着一个,去掉了脸上轻纱,露出姣美面庞。众人一声好又是一声好。她们本是汉族舞蹈,忽然身型一挺,音调转为铿锵,一丝异域邪音,款款潜入,张成宏广主弦。众人只觉得身子变轻,颇想随波摇动。只听两人边舞边唱:
“滨田千陌无颗粒,金戈平北一场戏。铁斧迎柯声震地,书乐高悬凭风击。青锋带露冤魂雨,靦颜无功断刀骑!群山夹送沧海迎,高桅宽帆日边立!”
湍急奔放的旋律配以如此舒缓有致的歌舞,极为奇特。那一声好!可谓震天价响。便是章铭立亦抚掌大笑。“好曲,妙曲!竟是首次听闻!幸甚,幸甚矣哉!”
华方慧一直十分专心,此刻却皱了眉头:“她们唱这个?什么意思?”
章铭立靠拢回答:“这诗并不难懂。头两句,求天问舍的,没意思!立功塞外的,没意思!乡间归隐,诗书礼乐束之高阁,更是狡伪难耐!想想一生刀剑无功,只留无数冤魂,实连归隐的资格也无。最终落地可不是自尽,而是直挂云帆,另辟他途。曲子哀而不伤,意气消沉又转为昂扬,难得,难得啊……与这宁真的身世,与今日此景,着实有几分暗合。”
华方慧全无所感,弄得章铭立十分没趣。回头看那两个护卫,金止月和郝秀正扳着指头在对证什么。“靦颜当是完颜,自断刀骑。铁斧迎柯……这是柯武吧?书乐必是乐淑姐。……那冤魂雨是什么?……他妈的,青魂剑雨!”神色十分古怪。华方慧也回头看着他们:“全说齐了?”
“说齐了。”几个人一起去看滨田雄。他正在发愣。华方慧推了一下他,滨田竟不理睬,只望着台上两个领舞女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牙关咬紧,腮肌凸出。
“怎么了?”
“这是谢氏家人!”
众人一齐变色。
注释:①朱纨(1494——1549),明抗倭名将。字子纯,号秋崖,长洲(今吴县)人。正德十六年(1521年)进士,历官知府、南京刑部员外郎、四川兵备前使、广东布政使。嘉靖十五年(1536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