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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五郎在船上回想当夜的血战,填膺之下昏迷过去。醒来后大陆只剩一条灰线,拄刀起立,发誓来日必回杭州,杀尽荷包绣丝带者。
完颜辉一人一骑,早辛五郎一天就到了湖州,久候余人不至,以为全军覆没;又想起突围的最后一刻只看到浪人们纵跃离去的黑影,却没看见李青魂,冷汗直冒,快马加鞭返回杭州城。
途中把那匹“头牌妞”也累死了。夜间偷听兵士闲谈,得知李青魂被生俘。他想混进城,看见门洞外就是自己的画影图形。而且斩马刀被剁裂不可再用,松浦刀缺口累累,还得去另找兵器。
在城外昏头昏脑的乱跑一阵,只弄到一把长柄镰刀还算合用。有个农妇见他神情疯狂,口唇干裂,给了他一碗水喝。他这才想到应该去搬救兵,于是抢了一匹马,不吃不喝再返湖州。
此刻他不知道辛五郎已经走了,而李青魂还有一天性命。
完颜辉黎明时分到岳和平府,摔爬在地上。毕竟年纪还轻,心口一松便放声大哭。岳和平自榻上倒履抢出。完颜辉最难受的便是焦心李青魂已凶多吉少,债没讨回来倒是干脆就忘了提。
岳和平从未见过李青魂,只说辛五郎可惜了;完颜辉话不投机,悲怒无已,拔出肋差就往自己胸膛扎去。
众人急忙抢上回夺。完颜辉这几天来回奔跑,早已神智错乱,此刻夺他肋差,也只有少女漫画家能夺得下来。其实直没至柄,且把抓他手腕的岳和平拉得扑倒在自己身上。随着一声沉闷“扑哧”声,画完了双屿王牌铁骑的昙花一笔。
八
久旱戒甘霖
他乡杀故知
洞房花酒夜
金榜除名时
******
岳和平对毛海峰、张乐淑、柯武的叙述,有些来自当时完颜辉杂乱无章的哭诉,更多的是杭州的探子发来的十余封飞鸽传信。
三个人听了以后神色只见凝重,并不悲伤,反复询问消息来源,似有不信之意。
岳和平气得把那根长柄镰刀取来给大家看,才把几个人打闷。
正沉默时,门外一个孩儿营小卒飞奔进来,递一只细竹筒给岳和平。“杭州的鸽子又飞来一只。”
张乐淑起身为众人倒茶,听岳和平颤声展读:“州府大狱传出:李青魂坚不吐供。熬刑两日,已于今晨剥皮实草。”
柯武哐当一声打翻了自己的茶杯。
“会……会不会搞错了?”毛海峰有点结巴地问。
“只怕是真的,”张乐淑放下茶壶,僵硬地坐下,“太详细了。若非大罪,一个小女子怎么会给剥皮?”
“呵呵,”柯武竟然笑了,“这事传开了不得了,孩儿营多少人都见过李青魂的剑舞。而且滨田雄一定疯。他们俩那可是……”
“别说了!”张乐淑厉声打断,“此事不管怎样,必须要亲历之人说出来才是确证。探子飞鸽传书,总是隔了一层。”
“对。”毛海峰赞同,“抓个狱卒来问,否则我什么都不信!也什么都不传。”
岳和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鼓起勇气:“这李青魂在孩儿营中是什么角色?你们怎地如此在乎啊?”
柯武冷冷地扫他一眼,觉得这一回给此人运筹谋划,实在太险太冤。“我这么说吧,双屿本港十万人,习过剑的不下一万,能够对阵……”
“行了!”张乐淑再次打断,“青魂丫头是孩儿营剑术最精之人。我们先不谈这事了,回头不是你就是我,去一个人跑杭州一趟。咱们吃饭吧。”
众人入席。岳和平喝了些汤就不吃了,看这几个人如狼似虎地大嚼。下人走马灯似的传菜,勉强跟得上。
张乐淑听着岳和平介绍湖州名菜,微笑着一一品尝,蓦地就泪如泉涌,掩住了脸。柯武红着眼不敢看她,转脸瞪住墙边靠着的长柄镰刀,似乎给那刃上的寒光吸了魂魄。
再也无人说话。两人难受过了又抓起筷子。众婢仆踮着脚尖进出,大气不敢喘。等到撤去空盘,张乐淑柯武端起酒杯,向两位头领敬了一杯,问道:“滨田雄孙平北现在何处?”
“余姚。沧州的事已经了了。”
“余姚也有帐讨?他们动手了没有?”
“应该还没有。余姚是谢家,殿阁大学士谢添的家。不太好动。”
两人对望一眼,“谢家的帐是多少?”
岳和平顿了一下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几十岁了怎么能有问必答?但是两个家伙不错睛地看着他,实难避过。连毛海峰也盯着等回话。
“七十万两。”
那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这么说,是最大的一家?”
“对。”
“那里有没有我们的人接应?”毛海峰问道。
“有武当派王斯汇在。他是双屿本埠派去的。据他所说,谢家有大批的家丁,也能随时调动卫所兵。”
“岳大人可有方略?这个谢氏,怕是不能硬来了。”
“我还是最早的打算,谁亲身去催债,谁就有权自定方略。否则互相牵制,难免出错。”
三人听了觉得有理,又觉得很有问题。话题转开,毛海峰把四川羌寨的事备细说与岳和平听,岳和平也把滨田雄孙平北在沧州的作为讲与诸人。半路上柯武要了纸笔,把交谈的一切作了个记录。他说在船上天天记航海日志,这一份催债日志只怕将来也会有用。张乐淑十分赞同,见他记不过来,要了笔墨,两人分记。
头更时诸人睡去。到四更天,柯武醒了过来,在床上烙了会儿饼,跳起来于中庭拉筋。这还是靠刘痕成全的一大习惯。他在地上缩作一团,觉得凉凉的很舒服,闭眼又睡了一下。正要舒展起身,眼前冒出一双青缎面的绣鞋,眼珠子上转,在眼眶边上看见了张乐淑。
“你这样能睡着么?”她低头问他。
“多半可以。”
“我曾在床上试着练你那地堂功夫,不行。只滚了几滚,就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后来呢?”
乐淑笑了,“后来掉到床下去了。”
“那不行。我从小就喜欢在草地上滚,钻洞,钻床底。我能光靠脖子爬它个一哩半哩的。”
“那太好笑了。”
柯武在地上做了个很别扭的姿势,仰头可以亲左脚心,低头可以亲右脚心。团紧了猛地一绷,好几个关节都响了一下,然后一滚打开身体,站了起来。“姐,出去走走?”
“好。”
……
“余姚的事,觉得怎么样?”
“担心死了。滨田雄怎么搞的,那么快就把邓家抢了,害得自己和平北又得去余姚。”
“平北哥不会有事的。”
“怎么?”
“你看我们这几路,实际上就他干得漂亮。青魂完颜他们不用说了,我们只赢在运气。”
“你的计策前半段还是很出色的。”
“但风险太大了,羌寨若不是那个少主,你会死的。”
“平北他们也险些不能脱身。”
“不对。他和滨田已经脱身了,后来是怕兄弟有失才回去的。他一直没有给邓家太好的机会。”张乐淑想了想,点点头。柯武皱着眉头,不再言语。
“怎么不说话了?”
“姐,你喜欢平北哥是吧?”
“是。”
“跟他睡过没有?我知道滨田哥是睡过青魂姐的。”
“小武!”
“哎哟!哇……咝……好了好了,饶了我吧。我只是想……”
“什么?”
“你马上赶到余姚吧。”
“哦。”
“我去杭州。他妈的我去抓个狱卒回来!”
“哦。”
“我们不能再听那些人的了。”
“嗯?你在说什么?”
“我们应该都听平北哥的。除了他,谁领头我都害怕。”
“嗯。”
“孩儿营应该有个头领。我们一直散开做事,这不行的。再下去,大家都会死。”
“嗯……”
“姐?”
“可是平北是很服滨田雄的。滨田想干什么,平北从不反对。”
“哦。呵呵。”
“你笑什么?”
“平北是很服滨田哥。那是因为他脑子从来没滨田雄快。他只是……特别奇怪!其实我们都比他快,连完颜都比平北哥快。你觉得不?但是我觉得,他一旦想明白了,就很深,事情就能成功。”
“扯到哪里去了,你刚才笑什么?”
“滨田雄想错了,平北不敢反对……但你会反对呀。”
“哦。是吗?是这样……”
“姐,想什么呢?”
“小武,你也很聪明。”
******
夏末秋初,孩儿营主力除了奔杭州的柯武以外,六十多人尽聚余姚。大田平三郎的一百倭刀手也在那儿。岸边还有君安、雁阵二船。
大家相聚的热闹场面不用多说。有高兴自然也有不高兴的。岳和平就成了一个不高兴。
他认为自己一生都在搏杀,杀出功名,杀出豪富,他算无遗策。可现在没有人记得他以前的事。他忙得不可开交,却得不到多少援手。那些双屿首脑,他们把目光都向孩儿营集中。岳大人,他什么也没做呀?
至高无上的规则被人如此践踏,岳和平太不服气。在官场他做得很出色。他通泰敏捷,学识渊博,沉稳冷静。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但哪怕是最温和的孩儿营首领,比如孙平北和张乐淑,也能与官场的虎狼比凶比狠。他们天生贱种,骄狂得都谦逊了,一个个视己命亦如草芥。这群小王八蛋,那里与炎黄千年教化有半天干系?他们是谁?
一群不跪之人。
岳和平端着茶在那里怨天尤人,滨田雄毫不知情地走进来,告诉他马车已经备好了,请他上路。按照他们的说法,他必须返回湖州坐镇,保持余姚与双屿本港的联系。他妈的是余姚离海边近,还是湖州离海边近哪?
不过他没法跟滨田雄说什么。那小子现在言语简短,神情也简短。
岳和平便离开了。
余姚目前说话算话的是毛海峰。有孩儿营、倭刀手和雁阵、君安二船围着他,周身发痒,想干大事。孙平北他们先期到的已经与谢家做了接触。十几名探子四处一钻,情况渐渐透明。他们与沧州邓家不一样,邓家自恃身处大城,离兵营近,没请几个护院;谢家有百余名家丁,庄园面积广大,又与卫所互通消息,困是困不住的。
最麻烦的,是谢家对倭人杀人越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