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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还是短住?”李兰茹吞吞吐吐说:“不好说。”父亲在椅子腿上磕去烟灰,平淡地说:“只有百年务农,没有百年当官。你在城里不好过,回来也好。”李兰茹当着父亲的面不敢哭,嗓子哽得发疼。
第二天下了班,李兰茹把两个孩子托给老于看着,自己带上两个馒头,悄悄到了母亲坟上。李兰茹母亲嫁到李家梁子,连着生了五胎女儿,有三胎落生世上没及睁眼,就被父亲丢在尿桶溺死了。李兰茹出生前,算命先生掐算后,说这回肯定是个儿子。父亲很高兴,一直兴奋地等待着生产的日子,结果落地一看,还是个女儿,父亲提起来就要往尿桶里丢。母亲哭着喊:“你把她留下吧。我都这个年纪,也不会再生了。”父亲黑着脸说:“留着干啥?还不是赔钱货?”母亲央告道:“有货不算贫,有女不算孤。你把她撂在床上,她要能活就留下来,不能活算我没怀过。”父亲愤愤地罢了手。已进十月的天气,李兰茹赤裸着身体,在母亲脚边躺了几个小时,哭了几个小时。母亲说:“这孩子命不该绝,将来总会有点出息。”这才用被子把她包了,塞进被窝里暖着。因为没有留下一个子嗣,母亲在族里一直抬不起头。在李兰茹的记忆中,母亲从没和四邻吵过架,不敢吵,怕人骂断子绝孙。
益生堂 第二章(28)
解放那年李兰茹十四岁,开始入学启蒙。她的学习一直很好,小学连跳了两级。考上县一中,李兰茹成了李家梁子第一个初中生,赛过所有人家里的儿子,母亲高兴得整整两夜没有合眼。眼瞅着要进城报名了,家里还没一分钱学费。母亲决绝地说:“砸锅卖铁!”父亲说:“卖了锅你把嘴缝起来?”母亲说:“等她念书挣了钱,啥样的锅买不回来?”
李兰茹顶着锅走到合作社。一进门,人家说:“我们不买锅,只收废铁,你搬回去吧。”李兰茹站着不动,脸上一副坚决的表情。那人起身围着锅转了两圈儿,问:“你要当废铁卖?”李兰茹咬牙点点头。那人弯下腰,端起锅举过头顶。李兰茹一闭眼,只听咣当一声,锅在地上碎成几块。过完秤,那人递给她五毛钱。全家人吃饭的锅,就卖了五毛钱。回去的路上,李兰茹坐在空寂无人的田埂上,呜呜大哭一场。几只觅食的长腿鹭鸶,在离她不远的水田里悠闲地踱着步子。她把五毛钱拿回家,不敢直接递给母亲,而是悄悄放在灶台上。
上学走的前一晚,母亲对她说:“宁在树下栽树,不在人下为人。你若不奔出个人样,就别再回来。”谁知没等李兰茹毕业,母亲就患胃癌去世了。李兰茹相信,是痛苦和羞辱在内心积郁得太久,最终要了母亲的性命。
坟修在一片花栎树林里。暮归的小鸟在林子里叽叽啾啾地叫着,交换着外出一天的所见所闻,更衬得四周一片寂静。坟沿四围垒的石块上,长着厚厚的青苔。坟头上的蒿草高高低低,细茎瘦长地在晚风中摇曳着。
李兰茹把一个白面馒头放在坟头的小门洞里,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然后背靠坟头坐下,像偎在母亲怀里一样,把头埋在两腿间,放声大哭。惊得一林子的鸟,扑哧哧乱飞。村落离得很远,除了这些小鸟,她不会惊动任何人。在母亲面前,她不再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需要表现得坚强和镇静。她自己成了一个孩子,可以把一切委屈、恐惧和痛苦都宣泄出来,不必有任何掩饰。
暮色像薄纱一样笼罩了林子,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收工的人们开始做晚饭了。李兰茹站起身,在母亲坟上培了最后一把土。这时,坟头上的蒿草突然狂乱地摇曳起来。李兰茹抬起头,树上的叶子静止不动,鸟也没了声息,蒿草却像被一阵疾风吹得来回摆动。李兰茹怔怔地站着,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一丛狂摆乱舞的蒿草,一下扑在坟上,重又大哭起来。“妈,妈。”她哀哀地叫着,把手指抠进冰冷的石缝里,心里就像有一把钝刀子,正在把五脏六腑一块块往下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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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到家,两个孩子已经在老于床上睡着了。老于看她浑身的土,眼神中略有些诧异,但什么也没问,帮她抱着汪苏,送她们回屋睡觉。
一转眼,李兰茹在李家梁子已经住了四个月。她回来时正是四月末,现在天气已经很热了。林业站的场院里,除了放倒的圆木,没有一棵站着的绿树。又是好长时间没有下雨,泥土地的场子都晒得发了白。她的肚子明显突现出来,行走都不方便,再也无力照顾两个孩子。汪若被送回城里,重新寄放在幼儿园。
这天,她和老于在场院里搬木头。大腿粗的木头,两人一头一个,一边搬一边数数。老于搬大头,让她搬小头。她戴顶草帽,搬一会儿木头须得直起腰休息一下。一件蓝布衣服,两肩和背上都是白白的汗碱印子。汪苏站在一边,小脸热得红通通的,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李兰茹说:“你站在大太阳地里不嫌晒?快到屋檐底下躲着。”汪苏眯着眼哭叫:“我肚子饿。”李兰茹看见太阳底下,自己的影子成了一团,知道已经是中午了,就说:“大姨昨天送来的馍馍,你去吃一个。”汪苏在太阳地里站了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李兰茹话没落音,她转身就往屋里跑。许是热昏了,又加跑得急,一脚绊在地上,人整个儿摔出去,脑袋正好磕在屋檐下的青石沿上。李兰茹听见她凄厉的一声惨叫,和老于连忙丢下木头跑过去,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见她额头上裂开两寸长一个口子,里面的骨头白茬茬地露出来。血像愣了一会儿神,然后才开始汩汩地往外冒。汪苏的脑袋片刻间成了一个血葫芦。
李兰茹一把捂在伤口上,哑着嗓子直喊:“天哪,天哪!”老于喊着:“快送医院,快送医院。”顺手抽下脖子上的毛巾,把汪苏包起来就往外跑。李兰茹拖着大肚子,不知哪来一股劲,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老于后面。路边行人看两个大人神色惊慌地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孩子,都吓得往一边闪。
到了卫生所,包汪苏的毛巾全部被血浸透,老于的半边衣服上,血水混着汗水,一起往下滴答。所里只有一个医生,上来就往伤口上撒消炎粉。白色的粉末一撒上去,立刻被血冲掉。再撒,又被冲掉。
李兰茹浑身筛糠似的抖着,急得哭喊道:“这样不行,要缝针!”医生也慌了,声音比李兰茹还大,就像迎风说话。“我们这儿缝不了,要到城里才行。”李兰茹身体抖得快要站不住,疯了一样喊:“等送到城里,我这孩子就没救了!”
还是老于镇静,说:“别慌,别慌,先把血止住。”医生说:“用云南白药行吧?”李兰茹哭着说:“还管它行不行,先用了再说。”一瓶云南白药撒在伤口上,终于把血止住了。医生说:“我先给她把伤口包上。你们赶紧搭车往城里送。”他在汪苏的脑袋上缠了厚厚一层绷带,边缠血边往外渗,不一会儿就红红地洇了一大块。汪苏疼得大声哭喊。老于哄她:“快别哭了,一哭又要流血。流血了,医生还要给你打针。”汪苏怕打针,虽然疼得厉害,却真不敢大声哭了,只是忍着痛小声哼哼。
益生堂 第二章(29)
李兰茹和老于身上的衣服都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医生说:“要不是缠了绑带,你们三个人,都分不清是谁受了伤。”
老于抱着汪苏往回走,李兰茹手里拿着那条血毛巾跟在后面。有人认识李兰茹,在一边指指点点说:“那不是李家三女子吗?咋弄成这样?”要在以往,李兰茹会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自己钻进去。这会儿,她一身血渍,腾云驾雾一样,旁若无人地往前走着,边走边流眼泪。老于走在前面,听她在后面抽抽搭搭的,心里也是酸酸地不是滋味儿。
李家梁子没有汽车站,汽车站在七八里外的镇上,而且一天只有一班往返。老于说:“今儿只有挨一夜了,明儿一早我就去汽车站买票。”
因为失血过多,汪苏的面部开始浮肿,到下半夜,眼睛已经肿得眯缝在一起。李兰茹心急如焚,一会儿看看窗外的天色,一会儿竖起耳朵听听有没有鸡叫。像是过了一世那样漫长,李兰茹终于听见老于开自己的房门。她知道老于是要赶早去汽车站买票。一天一班车,去晚了,票就买不到了。她看看闹钟,才刚刚四点。她站起来收拾东西,觉得像踩在棉絮上一样直打晃,身体轻飘飘地没有一点分量。两个人的分量,为什么会这么轻呢?她简直有些不明白。
刚过五点,她抱着汪苏坐在林业站门前的公路边等车来。汪苏已经完全肿得变了形,半睡半昏迷地躺在她怀里,也不知道饿了,时不时疼得嘤嘤叫唤。等了一顿饭的工夫,远远来了一辆车,车后拖着长长一道尘土。车到跟前,老于从车上跳下来,把娘俩让到车里他刚占的位置上坐下。
车上人很多,有些到城里走亲戚的人还带了鸡,缚在走道上,咯咯叫着。老于把李兰茹的行李在车上放好,说:“这边有我,你只管把孩子的伤治好,别急着回来。”李兰茹除了点头,说不出别的话,老于为她做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期望。
车在盘山公路上绕来绕去开了三个小时才到县城。李兰茹也顾不及找家义,抱着孩子直接往医院跑。医生打开伤口,问她:“啥时候摔的?”李兰茹说:“昨天。”医生脸一寒。“昨天摔的,现在才抱来?这会儿就是缝上针,头上也要落疤。”李兰茹无法解释,带着哭腔说:“怪我,都怪我!”
医生看她挺着大肚子,又是一脸的汗,问道:“你爱人呢?”李兰茹说:“他还不知道。”医生诧异地瞪着眼睛,李兰茹恨不得一头钻到地缝里去。
在家里只住了一天,李兰茹就要回李家梁子。家义看她瘦得脱了形,想留她多住几天。李兰茹说:“我是偷偷回来的,哪还敢多住?”家义就把身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