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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刮得干干净净,厕所的大粪也掏得从未有过的彻底,堂屋、卧室的地皮土都用锄头悉数刨走。茅山人扫地,最忌讳从门里往外扫,怕扫走了财气。现在被人揭了地皮,却谁也不敢说个不字。赶超英美便可一日三餐细米白面,谁不向往。四处搜罗的肥料,再加上自造的,总共十三万四千多担,一齐填进坑里,软软地像一团海绵。一根竹竿插下去,能插一米多深。播种的人都不敢上去,怕一不小心陷进去出不来。
播种前,校长跟家义说:“我俩算算账,看这点地究竟能收多少庄稼。”家义说:“我没种过地,不知道咋算。”校长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报纸上不是现成写着,收成可以成六十倍增长吗?我们只要算出一粒种子多重,不就可以算出八分地的产量了。”家义说:“有这个标准,那就好算了。”两人拿出算盘和纸笔,测算一粒种子有多重,一粒种子种下去,可以长出六十粒麦子,六十粒麦子又有多重。如果种下万粒种子,就可收获六十万粒麦子。按照这样的计算,他们定了个五千斤的指标报上去。校长很有把握地说:“学校靠这几分地可以夺一面红旗了。”谁知县里很快来了个部长级的领导给他们解放思想,说:“八分地才收五千斤,太保守了。”校长心里打着鼓,赶紧说:“那就报六千斤吧。”部长一笑,说道:“六千斤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你可当心我抓你个保守派典型。”校长一咬牙,陡然豪气贯顶,说道:“那就报一万斤!”部长说:“一万五。”看校长张着大嘴像傻子似的愣着,部长说:“我们要在三年之内赶超英美,像你这样的速度怎么赶超?只能跟在人家后头吃屁!”校长诚惶诚恐地说:“还是领导英明!还是领导英明!”部长转过脸又问家义:“你看呢?”家义自感惭愧,连说:“行!行!我看挺好,挺好!”
为了实现这个冲天的目标,学生像铺土一样把种子撒下去。生物老师是农大高材生,边播种,边悄声问家义:“你说这样种,能种出高产田吗?”家义毫不犹豫地回答:“肯定行,我们都算过了。”生物老师说:“种地毕竟不能靠算哪。”家义很严肃地问:“怎么,你不相信能高产?”生物老师一个愣怔,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对天发誓,我绝对相信。只要有雄心,什么人间奇迹不能创造出来?”家义自信地笑道:“我也相信,费了这么多功夫,又都是照着报上经验学的,不高产简直对不起人。”
冬季到了,葱绿的麦苗长势喜人。大家奔走相告,都到地里来看收获。纷纷说长势这么好,亩产一万五的目标肯定没问题。谁知到了春季,问题出来了,而且是大问题。麦子太肥,长得过高,下面又吃不住土,开始一片片往下倒。眼看着丰收在望的庄稼岌岌可危,校长急得像丢了儿子。指标完不成,一顶帽子扣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来找家义,脸阴得快要哭出来,说:“你快想想办法,要能把庄稼救过来,我给你披红戴花。”家义也是束手无策,再看校长也乱了方寸,就更显得六神无主了,连说:“我去问问学生,看谁有好办法。”校长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对,对,群策群力,群策群力。”还真有脑子灵活的人,提出用竹子给麦苗当拐棍,说只要支撑着度过生长期,等麦子抽了穗儿,收获就好比是探囊取物。茅山遍山都是野生的毛竹。校长说:“汪老师,我给你一个班的学生,你连夜上山去砍。”竹子弄回来,截成一小段一小段,密密插在土里,像卫兵一样给麦子撑腰,给人壮胆。
益生堂 第一章(56)
好不容易盼到夏收,沙里淘金似的一顿折腾,还没收上五斤麦子,连种子都没收回来。麦穗粒粒干瘪,并不像人一样,营养过剩就能肥胖。家义和校长看着那堆像金豆一样珍贵的麦子,不敢去想后面的结果。校长问:“你看咋办?”家义愧疚地说:“都怪我没把工作做好。”校长摆摆手,说:“这回只有破釜沉舟了,就按一万五的指标往上报。”家义问:“这行吗?”校长反问:“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家义无奈地摇摇头。喜报送上去,上面不但没人来验收,倒写了贺信,祝贺茅山中学在大跃进中取得空前胜利。校长的腰杆一下直了起来,走哪儿都是一张笑脸。家义也在百思不得其解中悄悄松了口长气。
李兰茹到学校来找家义,看他霉头霉脑的,兴致不高,问他:“你咋了?是不是我来你不高兴?你要不高兴,我这就走。”家义忙说:“你误会了,我是这儿太累。”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李兰茹也听说了学校试验田的事,劝他说:“我是农村长大的,见过咋种粮食,像你们那个种法,倒是从没见过。”家义说:“你没见过的东西,不能说就不是真的。种地也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山东寿张县的做法就是大水大肥,让作物吃饱喝足。”李兰茹说:“报纸上虽说有照片,可我还是不敢相信,人咋可能坐在麦子上不掉下来?”家义连忙提醒她:“这话可不能在外头随便说,你难道想当‘反冒进’的典型?”李兰茹调皮地笑笑,说:“我这也是跟你说说,在外头,还不是人家说啥我说啥。”家义一脸疑惑地说:“那我问你,为啥我们照着报纸上的学,收成会不好呢?”李兰茹说:“地跟地还不一样呢。何况你们没种过庄稼,缺少经验。你以为种地是件简单的事儿。”家义说:“我就是可怜那些学生,忙了一秋一冬,累得不像个人样儿,连课都耽误了,收下来的麦子还不够他们一顿饭。”李兰茹笑着说他:“看看你自己吧,脸粗得像块老树皮,头发长得像个牢犯。”家义凑近桌前的小镜子照照,见自己果然两颊深陷,头发长得快要盖住耳朵,用手拢了拢,说:“这几个月,我哪儿睡过一个囫囵觉,更别说安生吃顿饭了。”李兰茹说:“事儿要干,身体也要顾。都像你这样,还不两天就把自己整垮了。”
家义把李兰茹的手拉过来握住,突然说:“我们结婚吧。我现在家没个家,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天黑回到屋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李兰茹羞红着脸说:“你可以去找老师们坐坐呀。”家义说:“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儿,能找谁呢。”
反右以后,人们像经了一场霜打,精神上变得有些萎靡,许多人心里都留有余悸,除了开会,大家尽量不往一起凑,以免言多有失。私下来往时,也都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家义不想回家,学校又是这种状况,他感觉到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家廉活着时,他们还能时常在一起说说话。现在家廉走了,魏学贤又成了分子,他的天地越来越窄。李兰茹女性的温情,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希望。
李兰茹说:“还是再等两年吧,我还年轻,一结婚,啥事儿都做不成了。”家义直起身,无奈地说:“那就听你的,再等两年吧。”两人温存了许久。李兰茹走时,家义一直把她送到校外。李兰茹催他:“你快回去吧,叫人家看到怪不好意思的。”他才转身回来。
第二年开春,县里召开大跃进工作总结表彰大会,家义因为在大办钢铁和种卫星试验田中的突出表现被评为一等模范,从县里披红戴花地捧回一张奖状。校长说:“咋样?汪老师,我说要给你披红戴花,就一定给你披红戴花吧。县里还要搞一个大跃进模范人物事迹展览,学校已经把你的书面材料报上去了。”
阚书记这时已经调离学校。那天特意来看展览,见家义的事迹材料上写着:汪家义同志现年只有三十岁,本人是学生出身,家庭成分是地主。他能光荣入党并能永葆红旗,就因为他能勇于和本阶级决裂,背叛剥削阶级家庭,能听党的话,坚持思想改造,实行政治挂帅,在总路线的光辉照耀下,发挥了敢想、敢作、敢创造的共产主义风格……
阚书记高兴地把家义叫到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汪啊,我没看错你!”神情之间,对他颇有一种认同感,这使家义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满足,甚至五七年有惊无险的遭遇带来的忧惧,也被这次的荣耀冲淡了,他又重新看到了希望。由于阚书记鼎力推荐,巡回展览结束不到两个月,家义被提拔当了副校长。
士霞从学校把这个消息带回家,家礼不敢相信,问她:“你听谁说的?”士霞说:“还听谁说?学校里都在喊他汪校长了。”玉芝在旁边儿嘀咕一句:“这下怕是更不得回来了。”
进了冬月,士云科室里一个大姐牵线,让她和农业局的一个干部结了婚。家义买了一对枕巾送到家瑛那儿,请她得空带到益生堂去。家瑛觉得奇怪,问道:“你咋不自己送去?”家义不好实说,搪塞道:“我这几天太忙,没空回去。”家瑛哼哼一笑,说:“别糊弄三姐了,你的那点儿心思还瞒得了我?”她把枕巾拿到益生堂。玉芝问:“他咋不自己回来,还要你捎带?”家瑛说:“咋的?我捎带的你不要?”玉芝把枕巾往旁边一丢,冷着脸说:“回来一趟我们又吃不了他。”家瑛搡她一把,说道:“哟,你还不稀罕。要不想着这是人家士云的,我早留下自己用了。”玉芝被她逗得笑起来,说道:“你拿吧,拿吧,不怕人家说你老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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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57)
婚后,士云从益生堂搬出来,住进农业局简陋的宿舍。女婿是茅山乡下人,家礼和玉芝对他都不是太满意。玉芝背后跟繁丽牢骚说:“看他吃个饭吧,比一桌子人都闹得响,嘴巴吧唧得在门外都能听见,夹个菜也是,筷子就像横扫千军,在盘子里划拉来划拉去,也不知他究竟要吃啥。”家礼说:“跟上老爷当娘子,跟上屠夫翻肠子。士云找个这样的也好,往后少惹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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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丽十月九日生下个儿子。因为早产,包在襁褓里的孩子像一只脱了毛的小鸡,浑身的皮皱皱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