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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不妨引入“苏格拉底对话”这个话题,因为小说的对话,与“苏格拉底对话”在实质上有惊人的一致。
小说中的对话,尽管离不开“你用过饭了吗?”“我用了。”这样一问一答式的对话,这种对话有时是必要的,但这种对话,是不会得到什么好评的——得到好评的对话,都含有争辩性质,它们往往不是问与答的组合。对话双方是平等的,谁也不处在问的位置,谁也不处在答的位置。彼此间,只是互为辩驳,互为消解,对话充满了一种张力(194)。随着对话,我们一会倾倒在这边,一会又倾倒在那边,来来回回地摇摆着,一时无法驻扎。而我们似乎又是喜欢这种摇摆的,我们如同一群飞蛾,一会看见这儿有一团亮光,一会又看见那儿也有一团亮光,我们飞身扑向东,又飞身扑向西,心中充满惊喜与快意。
就争辩这一点而言,小说的对话与“苏格拉底对话”是一致的。
苏格拉底创造对话体,其目的是为了尽可能地接近真理。“他把用对话方法寻求真理,与郑重的独白对立起来;这种独白形式常意味着已经掌握了现成的真理。对话方法又和一些人天真的自信相对立,因为这些人觉得他们自己颇有知识,也就是掌握着某些真理。真理不是产生和存在于某个人的头脑里,它是在共同寻求真理的人们之间诞生的,是在他们的对话交际过程中诞生的。苏格拉底自称是‘撮合者’:他把人们拉到一起,让他们争辩,争辩的结果便产生了真理。”(195)
第二部分小说创作论专著《小说门》节选(2)
小说对话——我们所说的是指全部小说对话中那一部分可体现小说性质的对话,虽然目的并不与苏格拉底欲要逼近真理的目的一致,但也是为了使一件事情或一个话题通过对话而变得摇曳多姿、含义丰富而透彻。
苏格拉底与他的门徒们走在路上,互相辩驳着,表面看上去,多少有点像在做逻辑推理的游戏(他们还不时地互换辩论的角色,犹如我们今天在电视中所见到的分为甲乙双方的辩论会),但,正是在这种互相质问、互相拆解又各自为自己的观点加以辩护与阐释论证的过程中,新的问题不断地产生了,思维的空间也越来越大,一些观点越来越具有亮度,混沌、模糊在迷雾与轻风中一点一点地退去,辩论者觉得天地之间空大明亮了许多,思维的快意与发现问题的惊喜,使对话变成了一种最愉快的活动。
小说家在设计对话时,与他的人物一样,随着对话犹如剥笋一般一步一步地进行,也会因为对话力度的一步步的加强,所有的一切正一步一步地趋向紧张、饱和与圆满,也会充满愉悦。那时,他就不再是一个旁听者,他将自己分裂为甲乙双方,一会站在甲的视点上,一会站在乙的视点上,他既是自己的朋友,又是自己的对手,他分别站在甲乙双方的视点上,在心中酝酿着以自己的智慧与技能置对方于死地。他在甲乙双方间穿梭,没有疲惫,只有快意。在整个对话过程中,他时有惊呼。对话的延续,竟能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效能。
人物的德行,可以通过作者的叙述或描写人物的行为实现,也可以通过对话实现,并且对话可能是最好的方式。
作为短篇经典的《变色龙》(契诃夫),几乎全部是由对话组成的——
“不,这条狗不是将军家的……”警察深思地说,“将军家没有这样的狗。他家里的狗大半是大猎狗……”
“你拿得准吗?”
“拿得准,长官。”
“我自己也知道:将军家里的狗都名贵,都是良种,这条狗呢,鬼才知道是什么东西!毛色不好,模样也不中看……完全是下贱货……他老人家会养这种狗?!他的脑筋上哪儿去了?要是这样的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让人碰上,你们知道会怎样?那才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一转眼的工夫就叫它断了气!你,赫留金,受了苦,这件事不能放过不管……得教训他们一下!是时候了……”
“不过也可能是将军家的狗……”警察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它脸上又没写着……前几天我在他家的院子里就见到过这样一条狗。”
“没错儿,是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人说。
“嗯!……你,叶赫德林老弟,给我穿上大衣吧……好像起风了……怪冷的……你带着这条狗到将军家去一趟,在那儿问一下……你就说这条狗是我找着,派你送去的……你说以后不要把它放到街上来。也许它是名贵的狗,要是每个猪猡都拿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要不了多久就能把它作践死。狗是娇嫩的动物嘛……你,蠢货,把手放下来!用不着你那根蠢手指头摆出来!这都怪你自己不好……”
“将军家的厨师来了,我们来问问他吧……喂,普罗霍尔!你过来,亲爱的!你看看这条狗……是你们家的吗?”
“瞎猜!我们那儿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狗!”
“那就用不着费很多工夫去问了,”奥丘梅洛夫说,“这是条野狗!用不着多说了……既然他说是野狗,那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
“这条狗不是我们家的,”普罗霍尔继续说。“可这是将军哥哥的狗,他前几天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的将军不喜欢这种狗。他老人家的哥哥却喜欢……”
“莫非他老人家的哥哥来了?弗拉基米尔•;伊万内奇来了?”奥丘梅洛夫问,他整个脸上洋溢着动情的笑容,“可了不得,主啊!我还不知道呢!他要来住一阵吧?”
“住一阵……”
“可不得了,住啊!……他是惦记弟弟了……可我还不知道呢!那么这是他老人家的狗?很高兴……你把它带去吧……这条狗怪不错的……挺伶俐……它把这家伙的手指头咬了一口!哈哈哈!……咦,你干嘛发抖?呜呜……呜呜……它生气了,小坏包……好一条小狗……”
这段对话,既是警察与警官之间的解构,也是警察与警官各自的自我解构。我们由始至终所看到的就是摇摆。在这否定——肯定——否定的往复过程中,警官的媚上欺下的小人嘴脸越来越生动鲜明地呈现了出来。
巴赫金将独白看成了一个与对话相对立的概念。如果说这一看法是恰当的,那么应在小说范畴以外。因为,小说的独白——那些精彩的独白就内在地具有对话性。看似独白,但这一独白充满了犹疑、矛盾、困惑。小说的独白,不能是统一的、只有一个方向的,因为人性、人的内心不是统一的、只有一个方向的。我们在最精彩的独白中看到的是亲昵与不敬、高尚与卑下、软弱与强硬、多情与无情、天使与魔鬼的混合。固然是独白,但独白之中却有两个以上的声音在争先恐后、争强好胜地争夺着话语权。力量没有太大的悬殊,几乎是势均力敌。
一个好的哲学家,他的独白应是一贯的、周密的,他要尽一切可能来确保他独白的一致性,任何一个漏洞,任何一个自相矛盾之处,都是他哲学学说的一个污点。即便是客观事实与他的独白相悖,他也得为维护他的独白的一致性而不惜牺牲事实。
而一篇好的小说独白,却正在于它的“喃喃自语”、“颠三倒四”、“游移不定”、“出尔反尔”——一句话,始终处于摇摆状态之中。
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中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言辞——
您听见了吗?她想把事情弄到那种地步,使得我末了都不想干了。我可是也会失去耐性的……也会不干的!“您坐下,您根本不必到那儿去”,可是我为什么最后非得结婚?难道就因为她想出了一个可笑的主意?可我是一个严肃的人,我不屈从于一个性情乖张的女人的无聊的怪念头!我对我的儿子负责……对我自己也负有责任!我是作出牺牲——她明白这一点吗?我所以表示同意,说不定是我活得不耐烦了,一切都无所谓了。可是她可能激怒我,那时我可不会是无所谓了;我会感到委屈,并表示拒绝。总之,这也未免可笑……俱乐部里的人会说什么呢?利普京……会说什么呢?“说不定这事根本就办不成”——瞧她说的!但是这话可说到头了。这已经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是个奴才,是巴格登,是个被逼到墙角的人!……
这段言辞,处处含有转折、变卦、回旋与突然变向。我们在听一个人在那里十分恼怒地发誓与警告:如果事情怎样怎样,我将会怎样怎样。他要改变主意,他要回到恶意,他不能再这样子下去,而要那样子下去……他在来回走动,徘徊于对立的两种态度之间。
我们再来看一个中国的例子。这是鲁迅的小说《孤独者》中的魏连殳的独白:
人生的变化多么迅速呵!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算得已经求乞。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这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时,我自己也觉得不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又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快活极了,舒服极了;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196)
在这两段言辞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转折词:但、但是、然而、可是、又、好在……。这些转折词随时出现,使思路由直线变为曲线,在千回百转之中,我们仿佛骑在一匹失去方向但又极为潇洒甚至充满奇怪念头的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