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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我们还不太明白那些究竟是什么,却从此终生不忘,因为儿童具有一
种奇特的预知能力。
往后的阅读却截然不同了。也许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吧,所有的限制
解除了,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读书,图书室任我们自由进出,而且我们
的朋友也获得了同样的自由。我们整天整天地百事不问,一个劲儿地读
书。这是一段异常兴奋和欣喜的时间,我们仿佛天南海北,处处结识英
雄。我们心中有一种奇迹感,好像我们所体验的一切全是真实的;同时
还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傲慢心理,极力表明自己对世上出现过的伟人颇
为熟悉。这时的求知欲最强烈,起码对自己信心十足,而且真心实意地
感到,伟大作家对于人生理想的估价似乎与自己的向往完全一致。由于
有必要抱定不与人同的独特见解,比如说,把托玛斯?布朗爵士而不是
波普视为心目中的英雄,我们想象自己对他们怀着深刻的敬意,感到自
己对他们的了解不同于别人的认识,与他们有着亲密的默契。我们在他
们的指导下奋斗,总是以他们的眼光来观察问题。于是我们经常逛旧书
店,抱回对开本和四开本的名著,镌刻在木块上的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作,
以及伏尔泰的八开本的八十九卷全集。
往日的那些书目也是有趣的文献,因为它们几乎没包括任何当代作
家。当记者记下这些书目时,梅尔迪斯、哈代和亨利?詹姆斯自然还在
世,但他们已经被接纳入经典作家之列。他那一代的人,再没有谁对他
产生过更大的影响了,正像卡莱尔、丁尼生和拉斯金曾经对当时的青年
一代产生过巨大影响一样。我们相信这很符合青年人特点。他是不屑于
理睬任何二流人物的,除非当代出现了公认的巨人,尽管他们所描写的
正是他生活的世界。他宁愿去追随古典作家,坚决与第一流的作家为伍。
这时候,他暂时离群索居,远避尘嚣,冷眼旁观,超然脱俗地看待一切。
事实上,青春消逝的迹象之一,便是随着我们步入社会萌发了与世
人友善之心。我们希望尽量维持高标准,但到这时我们的确对当代作家
的作品发生了更多的兴趣;由于使我们感到亲切的缘故,我们原谅了他
们缺乏给人启示的弱点。甚至可以说,虽然他们也许大为逊色,但比起
已经作古的名家来,我们从同代人身上实际获益更多。首先,阅读当代
作家不再存在隐秘的虚荣心,我们对他们产主的钦佩之情是十分真挚和
热烈的;为了信任他们,我们总是不可避免地要牺牲原来抱定的高贵偏
见。我们还得寻找自己爱憎的理由,这会增进我们的敏锐性,这也是证
明我们真正读懂了经典著作的最好办法。
这样一来,站在满是崭新书籍——书页还粘在一起,书背上的金色
涂料未干——的大书肆里,也会同置身古旧书店时一样,令人感到愉快
和兴奋,也许不那么陶醉,但原先那种渴求知道不朽人物的愿望,已经
让位于更加耐心地了解同代人在想些什么的好奇心。活着的男女有些什
么感受?他们的住宅像什么样子?他们穿什么服装?用什么钱币?吃什
么食品?爱什么恨什么?对周围世界有何看法?活着时抱着什么幻想?
当代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们。从他们的作品里,
我们还可以窥视这个时代的精神面貌的现实状况,正像我们亲身观察时
所见到的一样。
这种好奇心一旦攫住我们,经典著作便会很快集上厚厚的一层灰,
除非受某种需要的驱使,我们不会去翻阅它们,说到底,活人的声音最
容易听懂。我们可以平等地对待他们。他们在猜我们设的谜语,更重要
的是,我们能理解他们讲的笑话。很快,我们会养成另一种情趣,不仅
仅满足于大作家,而且对闲书发生兴趣——这也许不是一种高贵的情
趣,但却是一份很受用的财产。用不着轻率地指名道姓,我们知道哪些
作家准会每年(因为他们恰好是多产作家)出一部小说、一本诗集或一
册散文。这给我们提供了难以言喻的享受,我们很感激这些闲书;事实
上,我们会逐渐把它们的作者和书中的主人公当作我们静静的一生中起
着不小作用的人物。
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回忆录和传记作家身上,在我们的时代,他们
几乎创造了一门新的文学形式。他们并不都是重要人物,但说来也怪,
最重要的人物——公爵和大政治家,恰好最令人感到乏味,这类男女作
家,也许以曾经见过威灵顿公爵一面为藉口,总是推心置腹地对我们谈
起他们自己的高见、抱负、纠葛和疾病,并在那些私人戏剧中扮演着不
同的角色;每逢难眠之夜或独自漫步之时,我们便阅读它们以消磨时间。
倘若将它们从我们的意识中革洗出去,我们的精神生活一定会变得贫
困。此外,还有那些历史书,大事纪;关于蜜蜂,野蜂,工业,采金矿,
女皇,外交权术的书;关于河流,野蛮人,工会,议会法案的书。这些
书我们都爱读,但随读随忘!
或许我们没有谈到点子上,我们不得不承认那些显然与文学不沾边
的书会满足我们的种种欲望。但是我们得记住,真正的文学就在其中形
成。我们的子孙将从这些新书中挑选出这本或那几本,我们会因此而流
传千古。在这些书中,如果我们有眼力,会发现某首诗、某部小说或历
史书,将经住时间的考验;当我们溘然长逝,默默无闻,它们将向其它
时代述说我们的时代,正像莎士比亚的盛世偃旗息鼓之后,却又通过他
的诗行再现于我们眼前。
要识别新书之中哪些是真正的好书,它们究竟告诉了我们些什么;
哪些书纯属粗制滥造,一两年之内便会湮没无闻,那是特别困难的。我
们目睹许多书问世,并常常听人说,现在人人都能写作。这也许是真的,
我们不怀疑,在这烟波浩渺的书海里,尽管良莠不齐,雅俗不分,一定
蕴藏着巨大的热能,要遇上某个有识之士加以发掘,其光彩便会一代代
地辉耀下去。我们应当把这些当做乐事:面对五花八门的书籍,与我们
所处时代的思想和憧憬相抵触,肯定有益的书籍,否定我们认为没有价
值的东西,尤其意识到,必须厚待那些努力发掘书中的思想的人。
没有哪个时代的文学像我们时代的这样不服权威,架骛不驯,离经
叛道,另辟溪径。即使是细心的观察家,似乎也很难发现我们的诗人和
小说家的作品带有任何共同的特征,或在追逐同一的目标。持悲观态度
的人是有的,但他不能使我们信服:我们的文学死亡了。当年轻有为的
作家以我们鲜活而又古老的优美语言纺织出新的希望时,悲观主义者无
法阻止我们感受到它那真实而又生动的美。无论从经典著作中学得了什
么,我们现在得鉴别当代作家的作品,因为他们的作品只要具有生命活
力,其影响就会伸向未知的领域,获得新的体现形式;我们也必须随之
驰骋想象,倘若我们要接受并理解它们赐予我们的新奇启示。
但是,如果说把握当代作家的脉搏需要我们运用从古典作家那儿汲
取的全部知识,我们在新作品中探险猎奇之后便会以更敏锐的眼光去鉴
赏经典作品。这无疑是真实的。我们这时似乎能够揭示他们的秘密,深
入考究他们的作品,弄清各部分是如何织成一体的,因为我们已经目睹
了新作品的创作经过,能够以毫无偏见的眼光更准确地评价古典作品,
并指出其得失。我们也许会发现,某些伟大作品并不值得我们像当初那
样崇敬,也许并不如我们时代的某些作品那样完美或深刻。但是倘若这
种情形在一两部作品得到了证明,遇上其它作品,我们便会在欣喜之余
感到自愧弗如。以莎士比亚、弥尔顿或托玛斯?布朗为例吧,这时我们
对作品的区区知识无济于事了。但这会激发我们的热情。我们已经和语
言文学深有交道,为了追求新的目标而在探索新形式方面闯了新路,对
于古典作家的成就,我们年轻时可曾感到过同样的惊讶?比起古典作品
来,新作品也许更富于刺激性,或在某些方面更给人以启发,但它们不
能给我们绝对可靠的喜悦,重温弥尔顿的《考玛斯》和《莱西达斯》,
托玛斯?布朗的《埋葬的瓮》或莎士比亚的《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
我们便会充分感到这点。
我们绝不想贸然提出关于文学艺术的本质的理论,也许除了自然的
感受外,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得更多。我们更长时间接触它的经验只是
教导我们:我们获得的一切乐趣中,从伟大艺术家那儿得到的无可辩驳
地属于上乘,此外便别无所知了。尽管提不出理论,我们会在那些杰作
里发现一二种特征,而这是我们难以期望从同时代的著作中见到的。每
一个时代都会熔炼出自己的精品,但这一点是确实可信的:你尽可以随
时研读它们,却不见它们的精华和糟粕之所在;它们有一种天衣无缝的
完整性,没有任何朦胧的烟雾会使我们产生这样那样的歧义。然而,当
我们竭尽才智对付它们,像在生活经历中遇到严峻的时刻那样,我们会
得到神圣的赐与,将它带回生活中去,便会更加敏锐地感受到它,比以
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地理解它。
(陈蜀之 译)
萨特(1905—1980)
法国哲学家、文学家。生于巴黎一个军官家庭。1924 年入
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攻读哲学,24 岁通过中学教师就业考试,后
在巴黎等地从教多年。1933 年赴柏林法兰西学院进修。第二次
大战期间应征入伍,在作战中被德军俘虏,获释后参加法国地
下抵抗运动。萨特是法国战后重要文学流派存在主义的倡导
者,他还主张“介入文学”,即作家要投身到改造社去的活动
中去,作品要干预生活。主要文学作品有小说《恶心》(1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