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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流三部曲秋-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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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觉新到商业场去。轿夫不得不把轿子在街口放下来。商业场门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人是这样的多,把一条街都塞满了。觉新慢慢地走到商业场门口。巍峨的门楼仍然完好地耸立在那里,他从大门往里面一望,只看见一大片砖瓦堆,和三三两两、摇摇欲坠的焦黑的断壁颓垣。门内有一条勉强可走的路。守门的警察认识他,便让他顺着这条路走进里面去。

  他刚刚走了几步,便有一股闷人的热气夹着焦臭迎面扑过来。他踢开绊脚的碎石、破砖,愈往前走,这样的气味显得愈浓,还有熏眼刺鼻的烟雾来包围他。除了砖瓦堆,他看不见别的东西。到处都是砖瓦堆,没有一间半间他认识的房屋。他走过,一些人在招呼他(人数不多),是熟识的商店店员的面孔。他们有那些砖瓦堆中掏什么东西。有些堆里还在微微冒烟。人们不断地提了桶把水往上面浇。

  完了,什么都完结了。他找不到事务所的一点痕迹,只有两三个杂役立在砖瓦堆旁边寂寞地谈话。这便是他几年来每天必到的地方。他在那里徘徊了一会儿,便往外面走了。

  觉新从商业场出来又到黄经理家里去。黄经理早到章总经理家报告商业场烧毁的情形去了。几个同事都在这里等候黄经理。大家随便谈了一阵。黄经理带着倦容回来了。他要大家静候公司总经理的指示(下星期内公司要召集临时股东会议)。

  觉新在黄家吃了饭告辞出来,又到一家相熟的银号去。他要赔偿王氏和陈姨太的三百元存款,自己手边的现款不够,只好向那家银号借贷。这家银号跟觉新有往来,觉新平日的信用又好,所以借款的事一说就成功了。

  觉新把事情办完,又到周家去。枚少爷的尸首刚刚经过大殓,他无法再看见死者的面容。灵柩停在内客厅里,枚少奶穿着孝服匍匐在灵前痛哭。芸也在旁边哀泣。陈氏两眼红肿,正在跟周氏、周伯涛两人商量在浙江会馆里租地方设灵堂成服的事。周伯涛看见觉新进来,一把拉住他,求他帮忙办这些事情。

  觉新带着一身的疲乏来到周家,他只想早回家休息。但是他又不便向周伯涛表示拒绝,只好一口答应下来。他在周家坐了一阵。冯家大少爷忽然来了。他又陪着客人谈了一些话。等到客人走后,他才又坐上轿子,到浙江会馆去。

  觉新在会馆里办好交涉以后回到周家,看见觉民在那里同芸讲话。觉新把交涉的结果向周老太太们报告了。周伯涛还要留他做别的事情。但是觉民忽然在旁边对他说:“大哥,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你身体不舒服罢?我看你还是先回家去休息一下。”

  这样的话似乎有不小的魔力,觉新马上觉得那一点最后的自持力量也完全消失了。他的两腿忽然发软,身子也摇晃起来。他站立不稳,好象立刻就要倒下去似的,他有气无力地应道:“我头有点昏,我恐怕要病倒了。”他连忙把身子紧紧靠住那张方桌。他的惨白色的脸和发青的嘴唇证实了他的话。

  这样一来,周伯涛不好再麻烦觉新了。周老太太、陈氏、徐氏她们都劝他立刻回家休息。周氏还嘱咐觉民送他回去。

  周家给觉民雇了一乘轿子来,让这两弟兄都坐了轿子回家。

  他们到了高家,大厅上阒无人声,他们仿佛走进了一座古庙。觉新向四面张望一下,忽然感慨地说:“现在连读书声也听不见了。”

  “你身体这样不好,你还管这种闲事!”觉民关心地埋怨道。

  “如今什么事情都变了。我近来总有一个感觉:我们不晓得在这个公馆里头还可以住多久,我看我们这个高家迟早总会完结的。我天天都看见不吉的兆候。”觉新象在做梦似地带着痛苦的表情(还夹杂了一点恐怖)说。

  “坐吃山空,怎么会不倒?”觉民赌气似地答道。

  “你真奇怪,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有点不明白你。”觉新惊愕地望着觉民低声说。

  觉民不回答,却拍拍觉新的肩膀说:“大哥,我看你很累,不要说话了,还是进去睡一会儿罢。”

  觉新听从觉民的话,默默地转进拐门往里面走了。里面也是一样地静寂。右厢房阶下天井里放着一把空藤椅,石板过道两旁放着几盆没有花的小树。一只麻雀在过道上寂寞地跳来跳去。

  他们进了觉新的房间,觉新立刻坐倒在活动椅上,大大地嘘了一口气,对觉民说:“今天亏得你救了我。我真累极了。”

   “我看你神气不对,你早就应该休息的,”觉民顺口答道。他看见觉新闭上眼睛在养神,他发觉他的哥哥比前一年更憔悴了:额上隐隐露出几条纹路,脸颊也陷进去了,眼皮下也现出了皱纹。他不禁痛苦地想道:“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个年轻有为的人衰老成这个样子?”他忽然在觉新的脸上瞥见了枚少爷的面容。他感到惊惧和悲愤地唤一声:“大哥。”觉新吃惊地睁开眼睛看他。他痛苦地恳求道;“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这种生活简直是慢性自杀!”

  “我这些年都是这样过下去的,”觉新茫然地应道,他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什么意义。

  “大哥,你不要怪我,我说老实话,你这样生活下去无非白白牺牲了你自己,觉民警告地说。

  “我自己并不要紧,只要对别人有好处,”觉新打岔地辩道。

  “你想想看,你对别人有过什么好处?我举出几个人来:大嫂,梅表姐,蕙表姐,四妹,枚表弟……”觉民正色地反驳道,他只想唤醒觉新的迷梦,却忘记了他的话怎样地伤害哥哥的心。

  “你不要再说了,”觉新突然变了脸色求饶似地挥手道。

  觉民看见觉新的痛苦表情,有点后悔,觉得不该在这个时候还拿那种话折磨他的哥哥。觉新目前更需要的是休息,不是刺激。他便换了语调用安慰的声音说:“大哥,你还是到床上去睡一会儿罢,我不再搅扰你了。”

  觉新也不说什么,便用手撑住桌子费力地站起来。他对觉民点点头,说了一个“好”字,打算往内房走去。但是意外地门帘一动,秦嵩突然在房里出现了。

  “大少爷,四老爷喊我来问大少爷,股票卖脱没有?万一卖不脱,就请大少爷拿给我,好给四老爷带回去,”秦嵩恭敬地说。

  “房子都烧光了,哪儿还有什么股票?”觉民生气地自语道。他又对秦嵩说;“秦嵩。你回去对四老爷说,股票昨天在事务所里头”

  觉新不等觉民说出后面的话,连忙打岔道;“秦嵩,你回去说我给四老爷请安,股票没有卖脱,我明天亲自给四老爷送过去,请他放心。”

  秦嵩得到满意的答复,有礼貌地答应了两声。不过他退出去的时候还用好奇的眼光看了看觉民。

  觉民眼睁睁地望着秦嵩走了,气得没有办法,忍不住又抱怨觉新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老实对他说?你不要做滥好人!东西明明烧掉了!你拿什么给他?”

  “我自己还有爷爷给我的三千块钱的股票,我还四爸一千块钱就是了,好在这种股票现在也值不到多少钱了,”觉新回答道。

  “值钱不值钱,是另外一回事。总之,是他找你代卖的,烧掉了也不该你赔,”觉民愤慨地说。

  “不赔也不行。四爸昨天明明看见我锁在抽屉里头,我同他一路出来的,他当然晓得是烧掉了。今天他还喊人来要,就是要我赔出来的意思。其实我也有责任,我如果带回家,就不会烧掉了。”觉新苦涩地说。

  “不过我看你今天也赔,明天也赔,我不晓得你究竟有多少家当来赔!”觉民不满意地说。

  “赔光了,我也就完了,”觉新绝望地诉苦道,他的话里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 

枚少爷成服的那一天,觉新上午就到浙江会馆去帮忙照料。这里并没有很多的工作。不过觉新看见那种凄凉的情景,又听见枚少奶的哀哀欲绝的哭声(她穿着麻衣匍匐在灵帏里草荐上面痛哭),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后来芸同他谈起枚少奶终日哭泣、不思饮食的话,他又想起那个女人的充满活力的丰腴的脸颊在很短时期就消瘦下去的事,他心里更加难过。他空有一颗同情的心,却不能够做出任何事情。他只能够帮忙芸把枚少奶安慰一阵。但是连他自己也知道安慰的话在这里不会有一点用处。它们不能够给枚少奶带回来她年轻的丈夫,不能够改变她的生活情形,不能够减轻她以后长期的寂寞痛苦。周家仍旧是那样的周家,周伯涛仍旧是那个周伯涛。一切都不会改变,只除了等待将来的毁灭到来。

  这个认识(也可以说是“觉悟”)给觉新的打击太大了。他快要爬上了毁灭的高峰。他只看见更浓的黑暗和更大的惨痛。并没有和平,并没有繁荣,并没有将来的希望。有的只是快要到来的毁灭。他这些年来就一步一步地往这个山峰顶上爬。他历尽了艰难辛苦,他以为牺牲自己,会帮忙别人。他相信他有一天会找到和平。但是现在他无意间从最后一个梦里伸出头来,看见他周围的真实景象了。他突然记起了觉民责备他的话:“你害了你自己,又害了别人!”他不能够把这句话揩掉,却把它咽在肚里,让它去咬他的心。他忍住心痛,他不敢发出一声呻吟。他现在知道自己的错误了。他已经犯了那么多的错误!人看得见他脸上的痛苦的痉挛,却不知道在他的心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傍晚他们快要离开会馆的时候,轿子已经预备好了,在等着枚少奶换衣服。枚少奶仍旧穿着臃肿的麻衣,从灵帏里出来,说了一句:“大表哥,给大表哥道谢,”便望着觉新跪下去,磕起头来。觉新仓皇地还了礼。枚少奶刚站起,又说:“这回枚表弟的事情,全亏得大表哥照料,他在九泉也会感激大表哥。”她说完忍不住俯在一张桌子上伤心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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