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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民好象没有听见淑华的话似的,也不去理睬她,却把脸掉向墙壁,悄然在一边念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算了罢,不要挖苦我了,”淑华带点自负地大声打岔道;“我晓得还有:‘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不过我说过做什么事,我到时候一定做给你们看。况且公馆说不定就要卖掉了,我不在花园里头多耍几天,将来失悔也来不及了。”
“卖掉公馆?你在哪儿听来的消息?”觉民惊问道。
淑华还未答话,觉新却先说了。他痛苦地说:“四爸、五爸他们向三爸说起过。三爸不答应。不过听说他们在想办法跟三爸吵。他们说前回分家不彻底,原是三爸有私心。”
“他们自己都有小公馆,自然用不着这个地方了。说来说去无非为着几个钱。其实卖掉也好,这个公馆原是几个造孽钱换来的。”觉民气愤地说。
“你不要说几个钱,每一房至少一万多块钱是分得到的。不过这些钱拿来有什么用?这个公馆就是爷爷的心血。他老人家辛苦一辈子,让我们大家享现成福。他们连他亲自设计修成的公馆也不肯给他留下,真是太不公平了,”觉新愤慨地说,他的额上立刻现出两三条皱纹。这个公馆给了他那么多的痛苦的回忆,但是他比这屋里的几个人都更爱它。
有人在外面轻声唤:“大少爷。”他们没有听见。那个人揭起门帘进来了。她是沈氏,手里抱着一个雕花的银制水烟袋,脸色青白,嘴唇皮没有一点血色。她看见他们都在招呼她,便勉强一笑,低声解释道:“我没有什么事情。我在屋里闷得无聊,来找你们随便谈谈。”
“五婶请坐。其实五婶今天也太累了。我看还是早点休息的好,”觉新同情地陪笑道。
沈氏慢慢地坐下。她的举动和表情都是很迟钝的。她茫然地看着觉新,苦涩地答道:“我心里头不好过。我闭上眼睛就看见贞儿的影子。想起来我真对不起她。我就只有她一个女儿,你五爸待我又不好。”她说到这里眼泪又滚了下来。
“五舅母其实也应该把心放开一点。现在伤心也没有益处,只是白白弄坏自己的身子。四表妹又何尝能够知道?”琴柔声劝道。她的话里含了一点讽刺的意味。其实她看见沈氏的受苦的表情和憔悴的面容,心里也难过。不过她把话说完,却禁不住痛苦地想:“现在既然是这样,又何必当初?”
“琴姑娘,我知道这是你的好意。不过你不晓得我无论怎样总把心放不开。我不晓得我从前为什么要那样待贞儿!你们可以老老实实对我说:有没有象我这样的母亲?我从前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想到?”深的悔恨把她的没有血色的脸扭得十分难看,不过那一双充满泪水的小眼睛倒因为深的怀念和温情显得动人了。一个孤寂的母亲的痛苦是容易引起别人的同情的。她又说下去:“我已经写信到我二哥那儿去了。我打算到他们那边住些时候,兴致或者会慢慢儿好起来。”
“现在东大路不大清静,五婶去恐怕也有点不方便,”觉新关切地说。这是一个意外的消息,不过它更引起他对沈氏的同情。
“我想也不要紧,”沈氏摇摇头淡漠地答道,“而且我也管不了许多。”她皱起眉头说:“我在家里头住下去,总忘记不了贞儿。你四爸、五爸他们又在闹着卖公馆。万一真的卖掉了,我跟着五爸搬出去,未必还有好日子过?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暂时避开一下好。”
这些都是真诚的话,不象是从沈氏的口里吐出来的。一个意外的灾祸伤了这个愚蠢、浅薄而老实的人的心,把一个人完全改变了。她的全身无一处不现出那个灾祸的痕迹。她无依无靠地对这些年轻人打开她的胸怀,感到了他们,博得他们的同情的关怀。他们都用宽恕的、怜悯的眼光看她。每个人都预备对她说几句话。但是谁都没有这个机会,因为觉英突然揭起门帘进来了。
“大哥,爹喊我跟你一起到珠市巷去看四爸。”觉英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一进门来就用他那流动的眼光东张西望,他对觉新说话,却把眼睛盯住芸。芸把脸掉开了。
“看四爸?什么事情?”觉新惊讶地问道。
“听说四爸生病,爹喊我们去看他。我倒想看看他的小公馆是个什么样子!”觉英嬉皮笑脸地说。他对淑华做一个怪相,又加一句:“秦桧、严嵩在外头等我们。”
“秦桧、严嵩?”淑华厌恶地大声问道。她平素就很讨厌觉英说的那种“下流话”。
“秦桧、严嵩拼起来不就是秦嵩吗?稍微转个弯,你老姐子就不懂了,”觉英得意地说。
“呸!”淑华啐道,“哪个才懂得你一嘴的下流话?”
觉英同觉新、淑华两人一问一答的时候,觉民却在一边跟琴讲话,声音小得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他简单地报告琴一个重要的消息:
“黄存仁回来了。结果很好。不过他说纪念刊在重庆禁止了。他又听到好些谣言,重庆的朋友要我们小心点。今天下午我们就在报社清东西。”
琴的脸色一变。她害怕被人觉察出来,连忙低下头,轻轻地说:“清完没有?可惜我不晓得。不然我也要去帮忙。”
“清完了。凡是有点关系的东西都拿走了。只剩下一部分普通的书和一点旧报。幸好纪念刊连送带卖一起都光了,”觉民镇静地答道。
“这倒不错。你们人多不多?事情倒做得快,”琴欣慰地说。
“我们一共五个人。其实东西也并不多。我带了一包回来,”觉民安静地说。
“就放在你屋里?”琴惊愕地说。
“放在我们这个大公馆里头,太稳当了,”觉民小声答道。两个人相对微微地一笑。
他们的对话并不曾被第三个人听见。
觉新也不再向觉英问话了。他对淑华说:“三妹,难为你去给我喊何嫂来。”他便走进内房去。
淑华刚走了两步,就看见绮霞揭起门帘进来。她便站住吩咐那个丫头道:“绮霞,你去把何嫂给大少爷喊来。”
绮霞答应着,就转身出去了。觉英却在旁边笑起来,一面背诵谚语挖苦淑华道:“大懒使小懒,小懒使门槛,门槛使土地,土地坐到喊!”
“四弟!你闭不闭嘴?”淑华气红了脸骂道。
“我倒想听你老姐子的话,不过我这个伙计不肯答应。你跟它商量商量好不好?”觉英笑嘻嘻地答道,一面轻薄地指着的自己嘴。他看见觉新穿上一件马褂从内房里出来,便不作声了。他的脸上还留着得意的笑容。
“你敢在这儿放屁!真是又该挨打了!”淑华骂道。她索性把头掉开,不再看觉英。
觉新和觉英坐轿子到珠市巷去。秦嵩打着灯笼在前面领路。不过一刻钟的光景,轿子便进了一个不十分大的院子,在厅上停下来。秦嵩领着他们经过拐门转进里面去。中间一个长满野草的小天井。正面三间房屋。左右各有一间小小的厢房。正面房里都有灯光。他们就往有灯光的地方走去。他们走进当中那间厅堂,便闻到一股鸦片烟味。这是从右边屋里出来的。秦嵩先走进里面去报告:“四老爷,大少爷同四少爷来了。”
“啊哟,你还不快请他们进来!”这是张碧秀的清脆的声音,觉新、觉英听见这句话,连忙走进房里去。
床上放着一个烟盘子,烟灯燃着,克安躺在一边,嘴里衔了烟枪用力吸着。张碧秀躺在他对面,左手拿着烟枪,戴着金戒指的右手捏了铁签子在按那个装在烟枪小洞上呼呼地烧着的烟泡。克安听见觉新们的脚步声,动也不动一下。张碧秀一面给克安烧烟,一面客气是对觉新说:“大少爷,请你们等一会儿,他就要把这口烟吃好了。你们请坐罢。”
“不要紧,我们来看四爸的病,”觉新答道。觉英不说什么,却只顾笑嘻嘻地望着张碧秀。
张碧秀看见烟烧完了,便把烟枪从克安的嘴里取开,放在烟盘里。克安吞了一下口水,才略略掉过脸来看了看站在床前的觉新和觉英。他们两人同时给他请了安。觉英还说:“爹喊我们来看四爸病得怎样。”觉新连忙接一句:“四爸好点了吗?”张碧秀把烟盘收拾一下,便站起来,笑容满脸地招呼觉新说:“大少爷,你们请坐。”他看见秦嵩站在门口,便吩咐道:“秦二爷,你去喊小珍倒两杯茶来。”秦嵩答应着出去了。
“好些了。老四,你回去给我向你爹请安,说我现在好得多了,不过精神还不好。明轩,你们坐罢,”克安温和地对他们说,他微微地一笑。但是这笑容就象一块石头落在大海里似地,在他的黄黑的瘦脸上无踪无影地消失了。他的脸仿佛是一张干枯的树叶。
“四爸的精神还不大好。不晓得四爸哪个地方欠安?”觉新勉强做出恭敬的样子说。他和觉英都在左边靠壁的椅子上坐下来。
克安听见觉新的话,并不作声。张碧秀坐在床沿上,便抿起嘴笑道:“他脚板心上生疮,已经好些了。不过走路还不方便。”他无意间露出了演戏时的姿态,使他的粉脸显得更美丽了。觉英的一双老鼠眼贪馋地盯着张碧秀的粉脸。小珍端了茶来,放在觉新旁边的茶几上。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他把茶杯放好,就退去,静静地站在书桌旁边。
“不晓得请哪个医生在看?”觉新又问道。
“请的是张朴臣。每天敷两道药。现在好得多了,”张碧秀代替克安答道。他又问觉新道:“他四五天没有回公馆去了,不晓得四太太着急不着急?”
“四婶倒不见得会着急,她一天打牌忙都忙不赢。今天下午家里还有客,”觉英卖弄地抢着答道。
“四老爷,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多住几天。你看四太太都不着急,你又何必着急?”张碧秀满脸喜色地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