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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们过去帮忙另一只船上的人上岸。淑华已经跳上了石级。觉民仍旧抓住船边,淑华牵着芸的手,扶着芸上来。琴自己走上岸,她拉着淑贞的手把淑贞引过来,淑贞的小脚走路最不方便。翠环最后提着藤篮上岸,这时觉新和枚少爷已走了好几级石级了。
“我们也上去罢,”琴对芸说,她让芸先走,芸又在谦让。淑华忍不住在后面说道:“你们客气,让我先走罢。”她便挤到她们前面,一个人先走上去。琴和芸相对一笑,也就不再相让了,芸先走一步,琴拉着淑贞的手跟在后面。
她们走上钓台,看见觉新和枚少爷正倚着临湖的亚字栏杆谈话。她们也走过去,就站在栏杆前面,眺望景物。
顶上是槐树的枝叶投过来的阴影。阳光被枝叶遮去了。明镜似的湖水横在台下。水底现出一个静穆的天,天边装饰着浓密的树影。对岸仿佛全是繁茂的绿树,房屋和假山都隐藏在树叶丛中。
六代豪华春去也
更无消息……
从台下飘上来这熟悉的歌声。众人的眼光连忙跟随歌声追下去。
空怅望山川形胜
他们看见觉民一个人站在湖边石级上昂头高歌。
已非畴昔……
这是淑华的声音,她跟着觉民唱起《金陵怀古》来。觉新也接着唱下去。
于是琴也和着唱起来。芸、淑贞和枚少爷三人静静地听着。翠环和绮霞立在槐树下面低声讲话。
淑华唱完歌,大声向下面唤道:
“二哥,快上来,你一个人站在下面做什么?”
觉民掉转身子仰起头看上面。那些亲切的脸全露在亚字栏杆上,他们带着微笑在唤他,他放下他的未解决的问题(他常常沉溺在思索里,想在那里找到解决别人的问题的办法),极力保持着平静的心境,吹着口哨,沿着石级急急地走了钓台。
“二哥,你一个人在下面做什么?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上来?”淑华看见觉民走到她身边,便逼着问道。
“做什么?我在唱歌,你不是也跟着我在唱吗?”觉民支吾地答道。
“唱歌为什么要一个人在下面唱?”淑华不肯放松在追问着。
“三妹,你又不是法官,这样不嫌麻烦。我在下面多站一会儿看看景致,”觉民笑起来辩道。
“我看你今天好象有心事,”淑华道。
“三表妹,我们还是唱歌罢,”琴插嘴道。
淑华掉头看了琴一眼,对她笑了笑。
“有心事?”觉民诧异地说,他失声笑了。他暗示地说:“我不会藏着什么心事,我的事情总是有办法的。”
“你说难道我就没有办法?我不相信!”淑华自负地答道。
这样的话倒使觉民高兴,他满意地说:“就是要这样才有办法。一个人应该相信自己。不过太自负了也不行。”
“你看,二表哥跟三妹斗嘴真有趣,”芸抿嘴笑道,她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
槐树上响起了悦耳的鸟声。一股风吹过,树枝把日影搅乱了,几只美丽的鸟飞起来,飞了两三匝,又飞入繁密的枝叶间歇了。
“三表妹,你听鸟都在唱歌了。我们也来唱罢,”琴再一次对淑华说。
“琴姐,你听二哥的大道理!我今天运气真好,又多一个先生了,”淑华起劲地笑起来,拉着琴的手说。
“蠢丫头,这有什么好笑!”觉民看见淑华弯着腰在笑,便伸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责备道。他又说:“现在我不再跟你说闲话,我要唱歌了。”
“琴姐,好,我们唱什么歌?唱岳武穆的《满江红》好不好?”淑华说。她又望着芸说:“芸表姐,你也来唱,我们还没有听过你唱歌。”
“我实在不会唱,我没有学过;你们唱罢,”芸微微红了脸谦虚地说,她在家里从来就没有机会学习唱歌,并且连别人唱歌也听不到。只有在她跟着家里的人回到省城以后,她的祖母把游行度曲的瞎子唤进公馆里来唱过几次小曲。
“那么你跟着我们唱罢,你慢慢儿就会学会的,”淑华鼓励地说。她正要开口,忽然转身对觉新说:“大哥,你不唱歌?你同枚表弟讲了这么久,有多少话还讲不完?”
觉新和枚少爷两人正靠着栏杆,低声在讲话,他们就讲了这许久。觉新听见淑华唤他,连忙回过头答道:“枚表弟难得来,我陪他多讲几句话。三妹,你们唱罢,我们听就是了。”
“三表妹,让大表哥他们讲话也好,”琴接嘴说,”等我先来唱‘怒发冲冠’……”
于是觉民和淑华齐声唱起来。后来淑贞也低声和着。充满生命的年轻的歌声在空中激荡。它不可抗拒地冲进每个人的心中,它鼓舞着他们的热诚,它煽旺了他们的渴望。它把他们(连唱歌的人都在内!)的心带着升起来,从钓台升起来,飞得高高的,飞到远的地方,梦境般的地方去。
……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空悲切……
……
……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满江红》唱好以后,他们又唱起大家熟悉的快乐的《乐效》来。
觉新和枚少爷不知不觉间停止了谈话,两人痴痴地望着下面清澄的湖水,好象在那里就有一个他们所渴望了许久的渺茫的境界。他们的心正被歌声载到那里去。
但是歌声停止了。淑华第一个拍手笑起来,觉民、琴、芸都欢欣地笑着。翠环和绮霞两人早被歌声引到他们的身边,这时也带笑地说话了。
还是这一个现实的世界。觉新和枚少爷的梦破碎了。觉新望了望淑华的铺满了欢笑的圆圆脸,他又把眼光掉回来注视枚的没有血色的面容。他悲愤地低声说:“枚表弟,你看他们多快乐。我和你却落在同样的恶运里面。我还可以说值得。你太年轻了。你为什么也该这样任人摆弄?”
“我看这多半是命。什么都有定数。爹未尝没有他的苦衷。爹虽然固执,他总是为我做儿子的着想。只怪我自己福薄。如果我不常生病,爹多半会叫我到你们府上来搭馆的,”从十七岁青年的口里吐出来这些软弱的话。他顺从地忍受着一个顽固的人的任性,把一切全推给命运,不负一点责任地轻轻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从这个被蹂躏了多年的年轻的心灵中生不出一点反抗的思想,这使得自称为无抵抗主义者的觉新也略微感到不满了。本来已经谈过了的冯家的亲事,这时又来刺觉新的心。并不是这个没有前途的年轻人的幸福或者恶运引起他的过分的关心,是对另一个人的怀念萦绕着他的心灵。他忽然记起一个人的话:“他一个人很可怜,请你照料照料他。”这已是一年前声音了。说话的人的灵柩还放在那个破旧的古庙里,棺盖上堆起了厚厚的尘土。但是那温柔的,比任何琴弦所能发出的还更温柔的声音至今还在他的耳边飘荡。现在事实证明他连她的这个小小的请求也无法满足了。他眼睁睁地把她送进了棺材,现在却又被逼着看见她的弟弟去走她走过的路。“蕙,你原谅我,”他在心里默祷。眼里包了一眼眶的泪水。枚少爷惊奇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着什么事情掉泪。
“枚表弟,你是真心愿意吗?下星期就要下定了,”觉新忽然痛苦地问道。
枚少爷痴呆地望了望觉新,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似乎没有痛苦。他埋下头轻轻地答道:“既然爹要我这样,我也不想违拗他的意思。他年纪大,学问深,也许不会错。我想我的身体以后会好一点,”这些话夹杂在淑华们的歌声中显得何等无力。
觉新的勇气立刻消失了。这答话似乎是他不愿意听的,又似乎是他愿意听的。他不希望枚说这样的话,他的心在反抗。他还觉得他对不起亡故的蕙。但是听见枚的答话,他又觉得这是枚自己情愿的,他不负任何的责任,而且现在也没有援助枚的必要了。这些时候他们两人间的商谈都成了废话。他已经知道了这个年轻人的本心。枚在畏惧中还怀着希望,甚至愿意接受那个顽固的父亲给他安排下的命运。
“那也好,只要你满意,我们也放心了,”觉新放弃了希望似地低声叹道。
“也说不上满意,这不过是听天安命罢了,”枚少爷摇摇头小声答道。这并不是谦虚的口气,他的脸上也没有笑容。他对这门亲事的确没有表示过满意。不过他还信任他的父亲。他平日偷看的闲书又给他唤起了一个神秘的渴望,这个强烈的渴望不断地引诱他。
觉新看见枚少爷的表情,他觉得他有点不了解他的这个表弟,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观念和感情支配着这个年轻人。但是看见一个年轻人孤零零地走着他过去走的那条路,似乎没有料想到将来会有比他有的更悲惨的结局,这唤起了他的同情(或者更可以说是怜悯),他鼓起勇也最后一次努力劝阻枚少爷道:
“但是你太年轻,你不应该”
然而他的话被打断了,又是淑华在大声说:
“大哥,你们有多少话说不完?你不唱个歌?枚表弟,你也唱一个好不好?”
“我不会,三表姐,我真不会,”枚少爷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答道。他向着她走过去。
觉新断念似地嘘了一口气。他惆怅地仰起头望天。天是那么高,那么高。他呆了一下,忽然听见觉民在他的耳边温和地唤他:“大哥。”觉民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有,我没有想,”他摇摇头,掩饰地说。
“刚才我在下面想。现在你在这儿想。我们想的不知道是不是同样的事情。不过这样想下去是没有用的。现在既然是到花园里来耍,大家就应该高兴。你看她们不是都高兴吗?”觉民不相信觉新的话,他只顾自己说下去,他的声音低,除了觉新外别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