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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陪着觉新、觉民到周老太太的房里去。枚却在后面说:“我不去了,”他打算回到自己房里去看他的妻子。
“枚表弟,你也进去坐一会儿罢,”觉民知道枚的心思,故意挽留道。
于是芸也说:“枚弟,你陪大表哥、二表哥进去坐一会儿也好。”
枚害怕地看了看觉新和芸,低声说:“我去,婆同妈看见我又会发脾气的。”不过他还是跟着他们进去了。
周老太太躺在床上。陈氏坐在床边,徐氏立在床前。陈氏低着头委婉地在劝周老太太。她们听见芸的声音(芸报告:婆,大表哥、二表哥来了!”)都掉转身子往门口看。
“觉新和觉民向她们行了礼。他们看见周老太太勉强坐起来,觉新连忙客气地劝阻道:“外婆,你累了,多躺躺罢。你不必跟我们客气。”
周老太太带着疲倦的微笑温和地答道:“不要紧,我也躺够了。我正想起来坐一会儿。”她就走下踏脚凳,也不要陈氏扶持,自己颤巍巍地走到窗前藤躺椅前面坐了下来。众人也跟着她走到窗前去。翠凤给觉新弟兄倒了茶,便走到芸身边小声跟芸讲话。
觉新恭敬地站在周老太太面前,静静地望着这张憔悴的老脸。不过几个月的工夫,脸上的皱纹就增加了那么多。头发上的白色快要把黑灰色掩盖了。眼睛里出现了几根红丝。她的这些改变引起了他的同情,他感动地劝道:“外婆,你近来也太累了。你老人家犯不着跟他们怄气。……”
觉新还没有把话说完,周老太太就打岔道:“明轩,你坐罢。”她指着旁边一个凳子。她感谢地微笑道:“你来得正好。你的心肠比你大舅好得多。他真要把我气死了。”她看见觉民还站着,又要觉民也坐下。她继续对觉新说(她说得慢,而且很清楚):“明轩,我们家里的事你都清楚。我们回省还不到两年,这个家就快弄得七零八落了。这都是你大舅一个人硬作主依他的脾气做的。蕙儿的命就断送在他的手里。还亏得你们两弟兄,蕙儿的灵柩算是昨天下葬了。”这时陈氏在旁边张开口要说话,刚吐出两三个字,就被周老太太阻止了,她说:“大少奶,你不要打岔我。”陈氏只得答应一声“是”。周老太太又说下去:“现在孙少奶居然当面跟我吵起来了。你大舅只袒护她。明轩,你说,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想起来真是灰心得很。我辛辛苦苦地把你大舅抚养成人,也没有亏待过他一点。他却这样气我。要不是有你大舅母、二舅母同芸儿在这儿,我真要去出家了。在庵里头至少还可以过点清静日子。省得在这儿受他的气。”她的眼光又移到枚少爷带着又羞又怕的表情的脸上,她厌恶地说:“枚娃子也不学好。他就只晓得听他父亲的话,听孙少奶的话。他不但不帮我去教训孙少奶,他反而处处帮忙孙少奶胡闹。他真没有一点出息。我见到他就生气!”这几句话吓得枚少爷连忙低下头,不敢作声。
“外婆,你老人家也不必这样生气,”觉新陪笑地劝道,“枚表弟年纪轻不懂事,让大舅母教训他一顿就是了。孙少奶又是在娘家娇养惯了的,刚出阁不久,脾气一时改不过来,自然有点任性,不过日子久了,就会渐渐改好的。外婆、大舅母也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大舅为人不过拘谨一点,虽然一时不大明白,事情过了,多想想就会清楚的。请外婆多宽宽心,保养自己的身体要紧。”
觉民不满意地看了觉新一眼。他仍然安静地坐在门口那把椅子上,昂起头望着天茶板,不说一句话。
“妈,明轩的话很有道理,刚才嫂嫂也是这样说。妈真犯不着跟他们生气。妈尽管放宽心。下回再有事情,就把大妹也请来。妈交给我们办就是了,”徐氏也顺着觉新的口气劝周老太太。
觉新又接下去说:“妈今天到张太亲母家里去了。我没有差人到张家通知她。外婆看,要不要喊人把妈请过来?”
“不必了。就让她在张家耍罢。现在没有事情,何必去打断她的兴致,”周老太太摇摇头温和地说。她现在似乎高兴一点,精神也好了些。
“那么我想请我婆、大舅母、二舅母、芸表妹、枚表弟、表弟妹后天到我们家里去耍。外婆也可以散散心。我还要陪外婆打字牌,”觉新诚恳地邀请道。
“孙少奶后天要回娘家去,”枚少爷不等周老太太或者别人讲话,忽然从屋角大胆地说。
周老太太厌烦地看了枚一眼,别的人也觉得枚的话听起来不大顺耳。周老太太本来还想推辞,听见枚少爷的话,反倒马上接受了觉新的邀请。她说:“她一个回娘家去,未必我们就去不得?没有她也好。省得我同她在一起心里反而不畅快。”
枚少爷知道自己以碰了一个钉子,不敢再做声了。他心里很不好受。他觉得胸口发痒,喉咙也发痒。他始终站在屋角,后来自己觉得有点支持不下去了。他想咳嗽,又不敢大声咳出来,轻轻地干咳了两三声,便又止住了。
陈氏和徐氏接着说了几句话。陈氏听见枚的干咳声,掉过头看了他一眼,怜悯地说:“其实枚娃子也给他父亲害了。他近来脸色真难看,时常干咳,我担心他有病。他父亲一定咬着说他的体子比从前好多了,还逼着他做文章。”
“这都是定数。想不到偏偏我们家里出了这个魔王。什么事都给他弄坏了,”周老太太又摇摇头叹息地说。
许久不开口的芸说话了。她关心地说:“我看枚弟多半有病,还是找西医看看罢。早点医治也要好些。”
“芸姑娘,你快不要提西医。你大伯伯听见说起西医就要发脾气,”陈氏气愤地说。
“不过枚表弟的身体也应该当心,有了病不医怎么行?就请罗敬亭来看看也好,”觉新加重语气地说。他用同情的眼光看了看那个畏缩地站在屋角的枚少爷。
“但是你大舅一定不让请医生,你又有什么法子?”陈氏求助地地对觉新说。
“那么,大哥,你去劝劝大舅,”觉民带点讥讽地对觉新说。他许久不说话,但是他把事情看得很明白。这屋里有的是说话的人:她们说话也许激烈,清楚,然而她们不预备做一件事。这里没有一个实行的人。她们都不赞成周伯涛的主张和办法。可是这个公馆里的主要事情都由他一个人支配。她们无论事前或者事后反对,却没有一个人在事情进行的当时伸出手去阻止它。他知道她们会让周伯涛把枚少爷送到死路上去。所以他不想对她们说话。
“真的,我去找大舅谈谈,也许还有办法,”觉新仿佛看见了一线希望,自告奋勇地说。
“那么就请大少爷跟枚娃子那个顽固的父亲谈谈。如果说得通,枚娃子也可以少点痛苦,”陈氏带点喜色地央求道。
周老太太仍旧摇摇头,浇冷水似地说:“我看没有用,枚娃子的父亲是那种牛脾气!你休想把他说得通!”
“等我去试试看,我今天还没有见过大舅,”觉新仍然怀着希望地说。“那么我现在就去一趟。”他站起来。“我等一会儿再回来陪外婆。”
觉民和枚少爷跟着觉新走出周老太太的房间,刚走了两三步,枚忽然干咳起来。觉新便站住关心地对这个年轻人说:“枚表弟,你自己也要小心一点,你也该爱惜自己的身体。”
枚还觉得喉咙痒,胸口痒。他勉强忍住咳嗽,感激地望着觉新,低声答道:“我也晓得。不过”他还要往下说,但是呛咳打断了他的话。他掉转头顺口吐出一口痰,吐在堂屋门外的石阶上。
觉新的眼光跟着痰落在地上,他惊恐地抓住枚的一只膀子,低声叫道:“枚表弟,你在吐血!”
枚痛苦地点点头。觉民也把眼光射在那口痰上,他看见痰里的血丝。他又把眼光移到那张惨白的没有一点青春痕迹的脸上。他的心也软了,他便跨出门槛用脚把痰试去。
觉新放松手温和地、关心地问枚道:“你以前吐过没有?这是不是第一口?”
“大表哥,你千万不要对爹说。我告诉你,我差不多吐了半个月了。吐得也不多。我有点害怕,我不晓得要紧不要紧。我不敢让人知道。连表弟妹我也不让她晓得,”枚拉着觉新的袖子求助地对觉新低声说。
“枚表弟,你老实告诉我。你除了吐血,还有什么病象没有?”觉新忧虑地、但又急切地问道。
“别的也没有什么,”枚悲戚地答道:“不过晚上时常出冷汗,早晨醒来汗衫又温又冷。还有,时常觉得头昏耳鸣。”
“你还说没有什么?”觉新怜惜地责备道;“我们快去找大舅。我要他请个西医给你看病,”他说着,脸上立刻现出一种严肃、惊惧的表情。
“大表哥,你快不要在爹面前说起西医。爹最恨的就是西医,”枚忘了自己的病,只刻父亲的带怒的黑脸,他惶恐地哀求觉新道。“你不记得妈刚才说的话?”
枚比觉新更清楚自己父亲的脾气。但是觉新却相信他的“人情”,他以为独子的严重的病症一定会使父亲虚心地考虑旁人的意见。他还安尉枚说:“不要紧,我会对大舅解释明白。他不会发脾气的,你不要怕。”
觉民在旁边冷笑一声。他不相信觉新的话。他差一点要说话打破觉新的痴愚的梦想。但是他的心里也很不好过,所以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们走进周伯涛的书房。枚的父亲周伯涛坐在藤椅上,手里捏了一册线装书。他看见枚少爷陪着觉新弟兄进来,他那黑黄色的脸上勉强露出了笑容。他懒洋洋地欠身回答了觉新弟兄的礼,请他们坐下。
觉新跟周伯涛谈了几句普通的应酬话。周伯涛忽然问道:“明轩,你们见过外婆没有?”觉新说是见过了。周伯涛又问:“她现在还在生气吗?没有说什么话罢?”
觉民看了周伯涛一眼。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