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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写《盲流指南》算不算作家,但我很喜欢。看到自己编写的小册子受到和我一样的流动民工的欢迎,我就高兴得很,并暗暗鼓励自己再接再厉。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先从老乡入手,经他们介绍再认识不同省份的人,然后我了解各个同乡会的居住地和主要从事的职业,我把他们带头人的电话也收集起来。另外我还收集诸如便宜的住宿,临时帐篷、郊区木板屋和垃圾场的位置。每个城市都有适合盲流从事的工作,而每个城市又存在着差异,这些资料对于新来乍到的盲流尤其重要。所谓“盲流”,就是“盲目流动的民工”的简称。如果可以提前拿到我编写的《盲流指南》的话,他们就不是“盲流”了。我把尽量多的资料编写进《盲流指南》里。最早使用手抄本,但后来离开北京后,知道手抄本已经不能满足需要。于是在同样热心的盲流朋友的介绍下,我到当地的盗版印刷厂去印刷一些粗糙的印刷本。
那可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编写的东西被印刷成书,我太有满足感了。
每个城市都有盲流,每个地方的盲流中都有和我一样热心编写这些资讯的盲流。所以每到一个地方,找到这些人就非常重要。最早还有些困难,但是不久我就发现,我们盲流其实有自己的通信网络。我说的是我们自己的“通信网络”,不要误会,并不是报纸杂志,更不是收音机和电视。我们靠口头相传,往往一个消息出来后,从西城到东城,从南城到北城,都用不上几个小时,而且几乎能通过每一个盲流的耳朵。我们的传播网就是密密麻麻站在路边的盲流。那比中央和省里的电视台更加及时,更加可靠。
《盲流指南》印刷册数有限,但只要印刷出来一些,然后免费在盲流集中的地区散发,那么小册子中的重要信息就会在短短时间里传遍全城,当然我是指全城的盲流,城市人对这样的小册子根本不屑一顾。《盲流指南》里都是关于哪个地区要开发,哪个工厂要开工,哪个地区的下水道总是堵塞,哪个地区的富人最喜欢丢弃有价值的垃圾……广大的民工越来越喜欢这本小册子,我就在各地组织一些人固定更新。我在想,有朝一日,也许我可以把《盲流指南》办成一本杂志,一本盲流自己的杂志,一本盲流信得过的免费派发的杂志!看看现在市面上的书报杂志,不是国家国际新闻,就是改革开放的大道理,或者是那些白领人热衷的一夜情和网恋。没有我们盲流关心的内容,更没有关心我们盲流的内容。
当我发现越来越多的民工朋友信任《盲流指南》,并把盲流指南的内容推荐给其他的盲流时,我开始计划扩大一些内容。找工作,找便宜住处自然重要,但流浪在外的人如何保护自己,如何认清这些城市也不可忽视,特别是对那些刚刚出来的盲流。可是从哪里入手呢?起先,我教他们如何保护自己的身体,如何回避与城市人和警察的冲突,也就是以前老盲流教导我们的那些。不过后来,我想老这样也不是个事,全国各地每天都有无辜的盲流死于残暴和霸道,城市停尸间里也大多是无名的盲流。我想,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些道理我们没有掌握,有些事实我们没有能够认清。但那是什么呢?我看了那么多书,又走了这么多路,如果我认真想,一定可以想出来的。
不久,我想到了我从上海带出的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这本东西太好了,我读过好几遍,都翻破了,每一次看,都有新感觉和引起新的激动。同时我也认识到,为什么无论是到北京还是上海,城市人都在谈论讨论这本书,就像妈妈以前珍惜《毛主席语录》一样。北京的城市人觉悟特别高,动不动就把宪法拿出来和政府官员讲道理。开始我觉得这本《宪法》很陌生,后来慢慢感觉到亲切,再后来,我就觉得,这宪法好像也是包括我们在内的。于是我尝试着把宪法上脍炙人口的句子印刷在《盲流指南》的结束部分,让盲流朋友在找到工作、找到住地和吃的地方后,也同时认识到我们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在这个国家,至少在宪法上规定,我们和城市人一样,我们在这个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里也属于“人民”。
很多盲流朋友看不懂,但他们都说喜欢。我就纳闷,看不懂,怎么会喜欢?
真是有意思!
就这样我从一个城市流串到另外一城市,一边靠打小工维持生活,一边联合每个城市热心的盲流编写当地的《盲流指南》。几年下来,我已经编写了北京、天津、上海、江苏,湖北、湖南、等多个省市的地方小册子。这些小册子对于到当地来找工作的盲流极其有作用,但最让我激动的是,我现在是一名作家了。所谓作家,不就是写出东西,写出东西人家喜欢,就应该是一名好作家。
有机会我一定把这个想法告诉舅舅。舅舅又过了两个生日了,我都忙得忘记了舅舅的生日。有一次打电话给妈妈,她笑着说,你舅舅大概也忘记了自己的生日,这样也好,让他一直认为自己还是四十岁吧!
从编写南京的《盲流指南》开始,我开始试着把盲流遇到的苦难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结合起来,适当加进一些解释和自己的认识。例如我会在小册子结尾解释:由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赋予了我们盲流和政府官员商人学生们一样的权利,所以当有人把我们赶来赶去时,我们不必像温顺的受惊吓的绵羊东躲西藏,我们要学会讲道理,讲宪法。我特别告诫上海的盲流同胞,上海不光是上海小瘪三的上海,上海也是我们盲流的,他们那些规定外地来的民工必须在三天内登记住处,还要交50元押金领取《上海市临时居住证》的规定是违犯宪法的,他们是要对盲流赶尽杀绝。如果上海当局以维护市容维护改革开放的窗口的形象而驱赶我们时,我们应该手拿宪法和他们讲道理。
这算是第一次我把自己的议论写在小册子里,印刷出来的小册子我都不敢多看一眼,我也有些不安,经常看新闻,看是否真有盲流按照我说的这样做而被镇压了。有时我很矛盾。从最早的盲流指南开始,从写一些如何避免惹麻烦,如何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到今天,我开始写一些让盲流朋友拿起宪法争取权利的语句。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这些事,我不敢告诉舅舅,我怕他担心我。再说,我感觉到舅舅虽然也是我们村子出来的,但他受过高等教育,已经成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城市人,他不会赞同我的想法的。
好几个春夏秋冬过去了,但当这个春去秋又来的时候,我知道该到福建、广东等南方去走一走。不过这之前,我要去一趟温州。
温州!自从毕业后她离开家乡后,温州就在我心中生根发芽了。温州好像不仅仅是一个地名一个城市,而是有生命力的东西,有时让我牵肠挂肚,有时让我伤心落泪,但大多时候却是让我感到温暖。
她叫柳青,是邻村柳家湾的女孩子,我的初中同学,初中的最后一年,我们两人同桌。直到现在,只要我愿意的话,一闭上眼睛,她就仍然坐在我旁边。我仿佛看见她的柔软的小手在轻轻转动卷笔刀,我可以紧张而快乐地从她飘柔的长发间偷看她粉红的小脸……有时,她乌黑的大眼睛会出奇不意地调皮地瞪我一眼,我的脸准会“唰”地一下,立即红彤彤一片……
同桌一年,没有说过几句话,但我在心里和她的对话,如果写出来的话,会比所有的课本加起来还要厚。一年后,她没有考上高中,回到了村子里。
我带着对她的思恋和幻想,背着行囊到县城里念高中。为了让她看得起我,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我把对她的思念变成学习的动力。半年后,当我回到村子里屁股都没有坐稳,就到柳家湾去找她。我是高中生了,我不再腼腆,我有很多话要同她讲,如果可能,我还想告诉她,我为我们两人计划的未来。
她的村子空空的,几乎看不到什么年轻人,老人告诉我:柳青和村子里的年轻人一起,出去打工啦。
到哪里打工?县城?
不是,老人想了好一会,才说:是温州,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走了,带走了我的希望和幻想,只在我心里留下一座冷冰冰的城市——温州!
我没有心思读书,读书是为了未来,现在我的未来都被她带走了。
我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我想出去打工,走得远远的。可是我却在犹豫再三的情况下,并没有到温州,而是到了广州。我想赚点钱,等自己活得像个人样时,再去找她。
几年前,我在广东东莞失去了一条手臂。我想忘记她,就像忘记那一条失去的手臂一样,可是我失败了。她仍然让我魂牵梦绕,日夜思念。
从无锡坐长途公共汽车到温州,颠簸十几个小时,满车的乘客都疲态尽显,只有我,车离温州越近,就越精神抖擞。
到了温州后,我直奔他们所在的工厂。盲流之间从来不通信,大家只有通过家乡传来的消息才知道彼此的死活和现状。当初和柳青一起出来打工的姊妹小霞被传呼到工厂接待室,见到一条臂膀的我,她吃惊地站在那里;而当她听到我是来找柳青时,她就更加吃惊起来。
小霞说,柳青早不在这里干啦,她不见家乡人,我不知道她是否会见你。你打她的手提电话吧!
小霞说完,写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说自己还在上班,于是转身就走了,看着她微微佝偻的背,零乱发黄的头发,想起她刚刚面对我时的干枯的皮肤和失神吃惊的眼睛,还有她发哑的干涩的话,我心里一阵难受,几年工厂的苦力,几乎让我认不出小霞,她不再是我记忆中邻村的小霞,不再是初中时秀气活泼的小霞。
柳青还是初中时的柳青吗?柳青还是我心中的柳青吗?我思绪万千。也许柳青像小霞一样,多年的盲流生活让她彻底面目全非,她早不是我心中的柳青了。那么我找她干什么?我又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