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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无所为”,意谓夫妻之间没有敦伦之乐,就是连同床异梦也没有,婚姻有名无实。如许广平所说: “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向前走去”(《两地书?一》)。这个“无所为”就为将来“万一什么时候”走出家庭去做“登程的旅客”埋下了伏笔。
“沉默”,更是鲁迅夫妇生活的主要形式,鲁迅以此种方式向朱安求乞离婚或朱安回老家。关于沉默,荆有麟对此有一点具体的描述:
朱安女士在北平时对内人讲,老太太嫌我没有儿子,大先生终年不和我讲话,怎么会有儿子呢?先生的婚姻生活,可见一斑了。
一九一九年,先生三十九岁时,因在北平买了西直门公用库八道弯的房屋,始将家眷接京。但在北京所表现的,却完全是分居,夫妻各一间房……,先生又与周作人分居,那家庭,可就太怕人了。
……因此,他的家庭,更加寂静。而鲁迅常年四季,除例话外,又不大与太太谈天。据他家的老妈子讲: “大先生与太太每天只有三句话,早晨太太喊先生起来,先生答应一声‘哼’,太太喊先生吃饭,先生又是‘哼’,晚上先生睡迟,太太睡早,太太总要问: 门关不关?这时节先生才有一句简单话: ‘关’或者‘不关’,要不,是太太向先生要家用钱。先生才会讲着较多的话。如‘要多少’?或者再顺便问一下,什么东西添买不添买?但这种较长的话,一月之中,不过一两次。”当然,这是指鲁迅夫妻而言。另外,鲁迅与老太太谈天,比较话长些……
第三部分鲁迅向谁求乞?(3)
因此,鲁迅先生不愿意伤老年母亲的心,对于家事,便不想过问了。本来就是旧式的先生的太太,又一直守着老规矩,实施秉承老太太的意旨。鲁迅对于家庭,格外悲苦了。
因为鲁迅先生对于家庭——其实是对整个社会——的悲苦。在先生思想上,增添了不少凄惶成分,先生对于自己的太太,认定只是一种负担义务,毫无恋爱成分子里边。无论是在先生的谈话里,文章里,都很难看到或听到……
……民国十四年夏天,先生的太太忽然生病了。当时住的是与先生有交往的日本人山本开的医院。有一天上午,我与内人去看他太太的病。到了不一会,先生也来了。一进门,就问: “检查过了没有?”他太太说: “检查过了。”先生就往外走,嘴里还说: “我问问医生去。”过一刻,先生回来了。一进门就对我们说: “走吧,到我家里吃中饭去。”我们也就起身向他太太告辞。为留空,让他们夫妻两人谈几句。我与内山便先走出了病房。他太太果然在问了: “医生怎么说?”
鲁迅先生却简切地答: “没有什么,多养几天就好了。”
说完,就匆匆跟我们走出来。这地方,也可以看出两人间的关系了。因此,终鲁迅一生,她的太太是没有生产过。他的所谓家庭,也诚如他家老妈子所说,每天是少有声音的,——除过来客时候的例外。荆有麟《鲁迅回忆片段》: 《大先生鲁迅》四川文艺出版社。
鲁迅在生活里固然善于沉默,不会提到朱安,可是在文章里却常常提到,不过是用了曲笔,人们不太注意罢了。这种以“沉默”为求乞的方式很奇特,为什么呢?是为了: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虚无”有两种涵义: 首先是鲁迅不承认这场婚姻,称之为“母亲娶媳妇”或“母亲给我的礼物”。“自己是独身者”。又如《复仇》一文所说的,这是一场既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无拥抱和杀戮之意的复仇。鲁迅希望这场包办婚姻等于零,如果鲁迅与朱安的婚姻不是虚无,不是等于零,那么鲁迅再与许广平同居,就是“犯他们少的老的的罪”,既然旧的包办婚姻是虚无,再去寻找真正的爱情来填补这个“虚无”,就没有“犯罪”之愆了。许广平特别重视和强调鲁迅的“独身生活”,证明这个“虚无”的存在是鲁迅破除包办婚姻的棋局中非常关键的一步棋子。
其次,是无子嗣。这是鲁迅否定包办婚姻的办法。古代妇人有“七去之过”,无子嗣即其一,可以去之。母亲想抱孙子,应该同意鲁迅把朱安送回老家。可能鲁迅让朱安回老家的要求也遭到了母亲的反对。鲁迅痛恨封建礼教,很善于运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反封建,鲁迅求朱安甚至母亲“布施”,然而朱安不肯“布施”而报以“烦腻,疑心,憎恶。”无奈,鲁迅只好继续以“无所为和沉默求乞!”他与母亲、朱安既相互“求乞”,又都“得不到布施”,彼此都得到虚无,而鲁迅将从虚无中接受许广平的爱。
因为“虚无”与哲学意义的“虚无”是同一符号,这就为喜欢哲学新词的人提供了大做文章的好机会。其实,鲁迅所希望得到的“虚无”与哲学意义上的“虚无”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当然鲁迅也读过尼采、叔本华、克尔凯戈尔的外国书,不知道是否读过休谟的外国书,休谟的虚无思想非常精彩,很具有思辨性。尼采太病态。鲁迅虽然深沉,但绝不是哲学意义的深沉。鲁迅曾批评过《狂飙》社中人的“拟尼采样的彼此都不能解的格言式的文章”因此,《狂飙》不仅没有“生出伟大的结果”,反而迅速夭折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大概当时人们都只能做一些“拟尼采样的彼此都不能解的格言式的文章”,谈不上什么哲学思想。散文诗《野草》只是偶尔借用了一些哲学名词,实在不必当做哲学文章看。正如鲁迅在《野草》中多次使用佛学名词一样,如“火宅”、“三界”、“照见”等等,我们却不能以这些佛学文字为路标顺藤摸瓜地寻找鲁迅的佛学思想。越是把鲁迅所说的“虚无”阐释得极其富于哲学意味,越不能真正理解鲁迅,堆砌一些时髦的新词谩语,于己于人都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这里借用佛家的一句偈子: “谈玄说妙不相干”,处在极度性苦闷中的鲁迅,大约也没有兴致来谈玄说妙吧。看看鲁迅是如何理解尼采的哲学的就明白了。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求乞者“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喻没有志同道合者,散文诗中反复强调这一点,说明鲁迅强烈的渴望与某位爱情意义上的同路人一起走走路。
“灰土”,喻中国传统文化以及自己的包办婚姻,自己的心情等等都已化为“灰土”了,甚至新文化的启蒙思想如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等也化为“灰土”了,一切都是“虚无”,什么也乞求不到了,生活中只有干枯的灰土。这也就是《题辞》中所说的“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一切都化为“灰土”也就“无可朽腐”了。“倒败的泥墙”“里面没有什么”,一切都被地火烧尽了。鲁迅在另一处又说: “是的,沙漠在这里。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术,而且没有趣味,而且至于没有好奇心。沉重的沙……”鲁迅对中国文化乃至中国大地上的一切,都无比失望,无比蔑视。
第三部分“由她去罢”(1)
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 猫头鹰。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 冰糖壶卢。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 发汗药。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 赤练蛇。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一由她去罢。
据鲁迅自己说,《我的失恋》不过是作着好玩的: “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野草)英文译本序》,)“《我的失恋》,是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这诗后来又添了一段,登在《语丝》上,再后来就收在《野草》中。”《我和〈语丝〉的始终》: 《鲁迅全集》第4卷,166页。而鲁迅的学生孙伏园回忆说: “他所爱好的东西,未必是人人所能了解。这一层鲁迅先生自己同我说过,如果别人以为‘回他什么’以下的四样东西(猫头鹰、赤练蛇、发汗药和冰糖葫芦)有失‘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意义,那是完全错误的,因为他实在欢喜这四样东西。”孙伏园《京副一周年》: 转引自孙玉石《野草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109页。许寿裳则说: “阅读者多以为信口胡诌,觉得有趣而已,殊不知猫头鹰本是他自己所钟爱的,冰糖葫芦是爱吃的,发汗药是常用的,赤练蛇也是爱看的。还是一本正经,没有什么做作。”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版,70页。看来,孙伏园、许寿裳都不认为鲁迅是做着好玩,既是自己“实在喜欢”又“一本正经”。
很明显,回赠的这四样礼物都是鲁迅坚持自己理想爱情的象征物,而非世俗婚姻的信物。潜台词是只爱自己所爱的,而于自己所不爱的只好忍耐,实在太痛苦了,不能敷衍将就下去了,就必须“离开”,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