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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是寂寞岁尾
的一个欢乐夜晚!
一位藏起翅膀、蒙着面纱的天使
坐在剧院
含着眼泪观看
一出交织着希望与恐惧的表演。
乐队演奏着天堂的乐曲
声声紧,声声慢。
高高在上的神明
低语喃喃
搧动着神鹰般的隐形翅膀
四处盘旋。
一群木偶般的凡夫俗子
走马灯似地追逐着神明的影幻。
何等的混乱!
他们你追我赶,
却总是回到原来的起点
绕着同样的圆圈。
剧情在表现
人类灵魂的疯狂、罪恶和心灵恐惧的震颤。
突然
一个血红的飞虫
在舞台的一侧出现,
扭动着丑陋的身躯
爬进人们转圈的路线,
把一个个生灵活活吞下
填作果腹的美餐。
看着它那沾满人血的毒牙
天使泪如涌泉。
灯光,灯光一下下地忽闪
一盏盏熄灭
让位给黑暗。
一阵狂风吹过
棺罩似的幕布陡然落悬。
天使面色惨然
站起身,揭开面纱,万千感叹:
这是一出“人类”的悲剧,
征服者飞虫,
是剧中的主演。
我刚一读完这首诗,莉盖娅就尖叫一声:“啊,上帝!”她高高地张开双臂,跳下床来。“啊,上帝!伟大的天父!难道事情真的就是这样不可改变吗?难道这个征服者就不能被征服了吗?难道我们就不是您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吗?有谁——谁了解那强烈意志的神秘性?只是由于人的意志薄弱,人才向死神投降。”这时,她好像是因为过于激动而精疲力竭了,垂下了那雪白的胳膊,心情沉重地躺回到床上。在她快要断气的时候,她那最后的叹息中夹杂着喃喃的低语。我把耳朵贴到她唇边,又听到她在念诵格兰维尔的那句话:“只是由于人的意志薄弱,人才向死神投降。”她死了。我悲痛欲绝,无法在莱茵河畔这个古老没落的城市中孤独地生活下去。我是个富有的人。莉盖娅留给了我远远超于一般人的财产。于是,我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几个月之后,疲倦了,便在英国的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凉地区,买下了一所修道院(我不打算在此提它的名字),并把它修理了一番。
这幢房子的那种令人压抑的宏伟,整个地方的那种荒芜悲凉,修道院本身的古老悠久、充满忧伤的记忆,以及它那种为世人所抛弃的气氛,这一切,使我在这个偏远而与世隔绝的地方安下了家。尽管这所修道院的外部看上去很败落,但里面却十分豪华。我怀着一丝奇怪的愿望,希望这个环境能治愈我的悲哀。我小时候就有一种审美的情趣,现在,这种情趣好像随着悲哀又回到了我身上。啊,我感觉到,这幢房子在那豪华巨大的窗帘中,在庄严的埃及雕刻中,在那原始的梁柱和家具中,在毛边的金色地毯中,都藏着一种令人疯狂的东西!我吸起了鸦片,并在迷幻中胡作非为。我不想在此详述自己的荒唐行径。我只说一件事,在我一时糊涂的时候,竟娶了特雷曼家族一位名叫罗维娜·特雷瓦尼翁的金发碧眼的小姐,作为永远难忘的莉盖娅的继承者,把她领进了一间永受诅咒的洞房。
我至今仍对这幢建筑的每一部分、这间花烛洞房的每一处装饰,都记忆犹新。新娘的父母出于贪婪的目的,竟允许自己心爱的女儿跨进一间如此装饰的卧室。我说过,我对这间卧室的每一处都记得一清二楚,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我的记忆,阻挡我在自己的头脑中生动地展现这段往事,对它保持新鲜的记忆。这间卧室位于城堡似的修道院的高高的塔楼上,是一间五边形的宽大房子。房子的南边是一面巨大的窗户,是威尼斯进口的铅灰色玻璃板做成的,无论是阳光还是月光,透过它照在室内的东西上时,都呈现出一种惨淡的光泽。从窗户的上方可以看见一架爬遍塔楼巨墙的老藤。这个房间非常高,天花板是橡木的,颜色暗淡,呈拱洞形,上面镶满了半哥特式、半德鲁伊特式巫术器具的模型。在这拱洞形房顶的中部,一根长长的金链上挂着一个金香炉,香炉上的图案是阿拉伯式样的,上面孔孔洞洞连成一片,烛光透过孔洞活似一条条火龙。
屋里各处的台子上都摆放着具有东方情调的矮凳和烛台。还有一张长沙发,是新娘的睡床,它是印度风格的,乌檀质地,雕刻着图案,上面盖着一个墓布似的罩子。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竖立着一个黑色花岗石的巨大石棺,它们是从那些与埃及人作战的国王墓中掘出的文物,古旧的棺盖上雕满了年代久远的图案。但是这里最为奇妙的东西还是那些挂布!它们在那高得极不成比例的大墙上,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板,打着褶。它们与地上的地毯、矮凳的凳垫、床罩、窗帘等东西一样,都是由如同毡子一般又厚又硬的布料做成的。布料是华贵的金色的,上面绘满了抽象的小人,每个人一尺来宽,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疏密不一,由于小人的存在,远远看去,金色的布料黑乎乎一片。但是若说这些小人抽象,你则必须得抱着一种特定的观点去看。通过一种源远流长、但现在却十分常见的设计方式,这些小人从不同的角度看,都会发生不同的变化。你刚走进屋时,它们仅仅像是怪物。但是你再往前走上几步,这种感觉就逐渐消失了。当你一步一步往前走时,你就会发现自己被无数日尔曼迷信中的鬼怪形象所包围。再加上挂布后面不断吹来一阵阵阴风,你就更加毛骨悚然。
就是在这些大厅里,就是在这个卧室里,我与罗维娜小姐罪过地度过了婚姻中的头一个月。我妻子惧怕我的坏脾气,总躲着我。她不爱我(这我感觉得出来),不过这反而使我高兴。我对她怀着一种魔鬼才有的仇恨。我的心里只有莉盖娅,我怀着极为遗憾的心情想念她,想念那个可爱的、庄严的、美丽的,英年早逝的女子。我在回忆中重温她的纯洁、她的聪慧、她的高贵、她的灵巧,尤为重要的是,她的热情和近乎于崇拜我的爱。于是,我的精神就开始为她而燃烧。在鸦片的刺激下(我现在已经吸毒成瘾),我会在寂静的深夜或是在那被窗帘遮挡得暗无天日的白天,高呼她的名字,仿佛通过这种狂热的渴望,通过这种神圣的感情,通过我对死者的刻骨铭心的怀念,我便可以使莉盖娅回到她已经永远抛弃的阳间道路上来似的。
在婚后的第二个月的月初,罗维娜小姐忽然病倒了,久治不愈。高烧使得她每晚都呻吟不止,她在半醒半睡的谵语中说,这间卧室里有怪声,有动静。我认为她的话是无稽之谈,她准是异想天开,要不就是因为她太不喜欢这间卧室了。她的病终于逐渐好转。然而没过多久,她又病倒了,这回发病使她身体变得极为虚弱,她再没有完全康复。这以后她的病时轻时重,尽管妙手回春的医生百般努力,也无法根除。她的病一次比一次厉害,看来这病早晚有一天会要了她的命。随着病情的发展,我发现,她的脾气也越变越坏,她还常常因为一些小小的事情而惊恐不已。她又不断地说起那声音,那轻微的声音,说起以前她曾提到过的挂布之间的动静。
9 月底一天的傍晚,她用比以往更为恐惧的口气又向我说起了这件事。
她刚刚很不踏实地睡过一觉,刚才我正焦虑而惊恐地注视着她那衰弱面孔上的表情。我坐在她的乌檀木床边的一个印度矮凳上。她半支起身体,压低嗓音,极为认真地说起她刚刚听见、但我却没听见的声音,说起她刚刚看到但我却看不到的动静。风在挂布之间窸窸窣窣地穿来穿去,我想向她说明(说实话,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那似有似无的声音和墙上影影绰绰的影象,只不过是普通的风在作怪罢了。但是她的面孔变得惨白。我知道我的这番解释她根本听不进去。我见她好像就要昏过去似的,可身边又没有人可叫来帮忙。
我想起房间里存有一瓶低度葡萄酒,是上回招待医生剩下的,于是赶紧去拿。
但是当我走到香炉的光亮下时,有两样惊人的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感觉到有某种看不见但却触得到的东西轻轻地与我擦身而过。我还看到,在被香炉中的蜡烛光亮照亮的金黄色地毯上,有一个黑影,这个黑影模模糊糊,非常非常淡,像是天使的形状,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是窗帘的影子。但是由于我吸鸦片吸得常产生幻觉,因此对这两种情况没怎么留意,也不屑对罗维娜小姐讲起。找到葡萄酒后,我回到床边,倒了满满一杯,端到半昏厥的妻子唇边。这时她已经稍稍清醒了些,便亲手接过杯子,于是我在矮凳上坐下,注视着她。这时我忽然清楚地听到床边的地毯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当罗维娜把杯子端到唇边时,我看到了,或者也许是我在梦幻中以为自己看到了,仿佛有个隐身人在空中一跃,香炉中滴下几大滴明亮鲜红的烛泪。如果我确实看到了这个,那么罗维娜却没看到。她从容地喝下葡萄酒。我不准备向她讲我看到的这些情况,因为我认为自己准是受了妻子恐惧心理的影响,在鸦片的作用下,再加上这夜深人静的气氛的烘托,所以我那原本就很生动的想象力变得更为活跃罢了。
然而我却意识到,红色烛油滴下之后,我妻子的病情马上发生了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