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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自己还没改变主意前,我脱口而出:“我认为,我对你刚才说的话有话说。”我已经用了“我认为”句式。
她看着我,双手叠胸,满意地点头:“继续。”
我说起我那些酒瓶。我说起我如何因为它们而从不邀请朋友来家里。“实际上,每次我听到走廊里有走动时,我都吓得一动不动,害怕有人来敲门。我假装我不在家。”
说到这里,我心里隐隐作痛。怎么会有人像我这样?我觉得自己名誉扫地。于是我又说道:“我知道这很可笑。但是把这些说出来让我感觉很奇怪,好像在说一些我不该说的话。”
她拍拍手,说:“就是那样!你现在所做的就是和你的心魔对话,你需要正视你的心魔,你要把它当成你体内的一个个体。它一心就是想让你喝酒,如果你不喝,它就说:‘来吧,就喝一杯。’它想让你臣服于它,所以当你提起你的酒瓶或其他酗酒的后果时,你就是和它在对抗了。”
我受到鼓舞,脑子继续往前搜索。我尽力想像有一个诱人作恶的小人住在我的额头里,敲着我的眼球,喋喋不休地引诱我说话。然后我又想像自己正穿着那双医院拖鞋。
“当然,那不可能是什么真的实体,不过那样想会对你有帮助。”她理了理她的衣服,“现在,那些瓶子导致什么后果了呢?”
“嗯……我想他们会把房间弄乱。”我说。
“还有呢?”她又问道,像一个检察官。
我看着她,迷惑不解。我说不下去了。
“还有谁要说?”她问其他人。
大鲍比在椅子里坐直了,说:“我想,如果他家里到处是瓶子,就像他说的,就不会有人来。那他一定会孤独。”
我感到一阵痛苦。现在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比生鱼片还要透明了。
“是的。”她说,“一点没错。那些瓶子会在你和他人之间筑起一道玻璃墙,而你就成了你自己家的囚徒。你的心魔会为此欣喜万分,因为它就是想让你和人群隔离。你的心魔嫉妒心强,只要你听命于它。”
我想起我总是一下班就急匆匆赶回家喝酒。最近我甚至都不关心吉姆是不是很忙,或者我是不是已久未谋面的朋友。我不介意一个人足不出户地喝酒,事实上我越来越喜欢待在家里。
接着我想起了皮格海德。我们似乎从不谈论他的艾兹病,因为他很健康,没有必要谈。除了有些时候——
“奥古斯丁,”他总是说,“我不是要你帮我什么,也不是要你陪我去夏威夷玩一个月。我只是要你有时间过来吃顿饭,吃顿烤肉,或者打个电话给我,说一句:‘嘿,最近怎么样?’”
我想起我总是觉得他要求苛刻。“我去不了,”我总这么回他,“我得工作。”烤牛肉和一个小时我都觉得多,甚至一个电话。
“安定药医生”接下去说。他说起他也许会因为他的安定药瘾丢了他的医疗执照。他说他那么多年的寒窗苦读也许到头来只会换来一场空。
“对,这就是后果。”雷说。
于是其他人陆陆续续说出自己的心事:“大黄蜂”说起他的车祸和他瘫痪的母亲;玛丽安谈起她和她女友六年关系的失败;大鲍比谈起他的工作总是无着落,他恨他自己已经三十二了还和父母住一起……
现在房间里一下像玲玲马戏团一样热闹。看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人,我惊奇地发现,我不仅不对他们的话无动于衷,反而越来越能感同身受。
“十年前,我在威斯康星的绿海湾做妓女。只要给我够买一瓶酒的钱,我就跟人睡或者口交,而且,还不需要是好酒。不管什么烂酒,只要有一瓶就行。后来我遇到了我的白马王子。”雷一字一顿地吐出“白马王子”,仿佛它有毒似的,仿佛她咬碎了体温计,现在正把水银吐出来。
我看着她的脸,看能不能在上面找到碎骨头的残痕。我一无所获!事实上她的皮肤很光滑,表情平静,甚至干净舒服得像我一直心驰神往的旅游胜地。
“我洗澡时在浴缸里撞得不轻,我在里面躺了两天,失去了意识。等我醒来时,我的头发和着我的血全都粘到了浴缸上,我和我自己的屎尿混在一起躺了两天。”
我看着她花哨的衣服,心下惊叹,真不可思议。
“但那是十年前。再往前五年,十五年前,我是一个医生的妻子,我每天开卡迪拉克去夜校上课。我的人生充满计划。但是后来,我的婚姻破裂了。我丈夫有了外遇,而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我开始酗酒,开始时只是晚上餐前喝点鸡尾酒,后来变成两杯,然后六杯。就在那一年末,我开始早上不喝咖啡,改喝酒了。三年后,我从学校退了学,开始没日没夜喝酒。”
哇,我想。那血腥玛丽也算吗?我喜欢早上喝血腥玛丽。原来你们也有此癖好啊。
她继续说:“我知道我的情况有点不同,有点太快。五年的时间我就一无所有!我想我的感受更多。”
我现在的想法是,她是个优秀的煽情者,如果做广告,估计能有一番成就。她把房间里的兴奋气氛煽动起来了。我意识到我的手全是汗,但不是害怕的冷汗,是源于急于想知道故事下文的激动,我喜欢这出戏。我扫了众人一眼,他们也正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下文。我终于知道了人们喜欢来同性恋医院的原因,这里总上演戏剧,而人们喜欢戏剧。
“当我走出浴缸,走到镜子前时,我已经认不出镜中的人了。就在那天,我去了我的第一个匿名酗酒者会议。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今天,我内心清醒,我还取得了博士学位。我和你们坐在一起,也是想帮你们也获得清醒。”
清醒。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突然之间,这个词以一种我成年以来从未有的忧伤笼罩住了我,一种类似于夏天结束时感到的忧伤——萤火虫离去,池塘干涸,万木枯萎,而以前它们是多么青翠碧绿啊。夏天已过去,但是依然炎热沉重,秋天尚远。那是季节间的另一个季节。那是美好的事物消逝时的忧伤。
“看,酒精就像泡泡糖。你吹出一个泡泡,然后它炸了,一些橡胶就会粘在你下巴上。”
众人发出会意的短促的轻笑。
“那么什么能让橡胶离开你下巴呢?”
有时我会嚼葡萄味泡泡糖,因为它味道浓,能盖住酒味。我回答说:“泡泡糖,你得拿你嘴里的泡泡糖,把它按到你下巴上那个地方,就能把橡胶扯下来了。”
雷惊呼道:“你说的太对了。”
哦,我已经踏上了复原的道路。
“只有酒鬼才能治疗酒鬼。只有其他酒鬼才能使你平静。”接着她用手拍腿,迅速呼了一口气,说:“好了,就到这里。午饭时间到了。”
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讨厌这种四海一家的生活。
《深度郁闷》第二部分第四章 初学者的酒精中毒(二)
我从戒瘾病房里放了出来,离开了那张彩虹脚印海报,搬进一间正对男士淋浴间的普通房,我的新室友是“安定药医生”和大鲍比。我已经很轻易地适应了这里的日常生活,就像劳动营的工人一样。早间和晚间的宣证会(我是有价值的人!!)四四方方地立在我的面前,就像这座酒鬼学院里每天紧张学习生活中的劣质压书器。
这里的日子很容易被混为一谈。因为只要在这里待上四天,你就能尝遍这里的所有课程,接下来只消日复一日地重复了,就像电影《土拨鼠日》一样—— 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
最近小组里来了个瘦骨嶙峋的女孩。“我女朋友一拿剃须刀片割我的腿,我就能到高潮。我经常觉得自己不属于人类,我只是一些动物的外壳什么的。但是当她割我时,我看到自己流血,我拿手指沾一点尝一尝,我就又觉得我是人了,真正的人类。这真使我兴奋。”
所以她应该是《女性生活》节目里的那类女孩子,她们热衷于拿刀刺膝盖,直到父母把她们抓住,送到医院。虽然听起来很新奇,可是始终教人觉得匪夷所思。
大卫前天给我们布置了作业,今天要小组讨论。“我要你们给你们亲近的人写封信。你们要向他坦诚你们对他及你们之间关系的真实感受。”
“安定药”医生给他以前的病人们写了封信,对他拿阿斯匹林冒充安定药道歉;“大黄蜂”写给他母亲,对醉酒驾车使她瘫痪道歉;他还会为他的出生道歉。
我写给皮格海德。
亲爱的皮格海德:
我总是对你冷淡,是有两个原因的。第一是因为我酗酒。我每晚都要喝酒,于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第二是因为你的病。我不能忍受我跟你亲密无间后,然后眼睁睁看你死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必须保护这一点。
我很少打电话给你,或见你,是因为我现在要趁还容易的时候慢慢远离你。因为至少现在还能和你说话。我想在你还健康的时候慢慢远离你,不想你离开的那一天突然到来时我承受不了打击。
我在预先慢慢分散将来失去你的痛苦,而不是有一天忍受集中的痛苦打击。
我在小组讨论上将我的信读了出来,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我痛苦万分,几乎喘不过气,泪水充满了我的眼眶。玛丽安将手伸向纸巾盒。
“不,玛丽安,不要。”大卫说。
“哦,好的,我给忘了……我真蠢。”她羞愧地说。
我对她做出“谢谢”的口型,她悄悄地对我笑了笑。我要让她知道,实际上她已经将纸巾递给了我,而这正是我想要的。接着我清清嗓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说。我惊恐地发现,原来我是这么容易动感情的人。